正文 November 5 — 6-10

6.

在那睡眠之中还是充满着梦,光怪陆离的,混乱的梦。

在其中一个梦里,雪莱在走过了一条长长的,向晚昏黄的街,四周的都是平凡的住家,灰石板铺成的路,典雅的灰白色三层楼建筑,老旧但乾净,小院里窗台上门廊前都有生活的痕迹,微风吹来,种在街角的树沙沙晃动着,宁静,环视四下发现空无一人。

五月底的天气慢慢热了起来,暮光斜斜的打在身上,天空无云而高远但蒙着淡淡的雾,微仰起头就可看见远方的议会大楼钟塔,整条街上泛着柔和的光,街角飘来一阵成熟的淡香,她停下脚步,微微仰头仔细的咀嚼着那气味,觉得熟悉。

然後她才发现,自己走着的街道,是好久好久以前曾经住过的地方,那气味,是银莲花。

妈妈在花圃里种的银莲花,在春夏交接之际开放着。

已经多久没有闻过这个气味,如果不是身处在这儿时故居,那麽雪莱也不可能辨认出那香气。

随着太阳越来越接近地平线,天色几乎是在顷刻之间,迅速地暗了下来,团团黑暗将她包围,在一阵恐慌之间,她突然想到...

如果我曾经住在这里,那麽,为什麽我没住意到我家那幢房子呢?

雪莱迅速的转身回望。

只见一片阒黑之中,整个街道的路灯,整排建筑物里的窗,都在自己面前亮了起来,由远而近,陆陆续续的,闪耀的不同色泽的光,打在雪莱的瞳孔中,汇聚成一片,使她一时间竟也认不出自己身在何处,而又该归往哪里。

只有那片橘黄色调的灯光朦胧的在她眼底晕开。

或许正是因为身处在黑暗之中,那些微微的,昏黄的灯光才显得如此温暖耀眼。

四周景物迅速转换,下个瞬间她在房里醒来,原来自己不过是做了个怪梦,睁眼时发现母亲就坐在自己旁边,看着那本老是忘记看到哪里以至於永远都看不完小说,穿着睡袍,头上罩着那顶紫色发网,整个房间里笼罩着平凡无奇却令人安心的气息,她起身抱住妈妈。

「我啊,刚刚梦到我们小时候在肯辛顿区的家喔!黄昏的时候啊...」雪莱撒娇似的把方才做的梦一股脑的说出口,一边埋在母亲怀里闻着那个只有在故居,在母亲身边,才分的出的,熟悉的银莲花的气味。

「雪莱。你梦到的...」下一秒,父亲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清冷和缓且稍嫌单薄,但总是威严且带着说服性的声线。

「不只是过去。那也该是未来。」

她慌乱的从母亲怀里抬头,想要找寻父亲的身影。爸,不要再乱说一些听不懂的话了,你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你可会被蒙面仔打晕拖走的...

不,不对。

爸爸妈妈都失踪了。

我在做梦吗?我到底在哪里?

突然之间雪莱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在另一个梦中,她打从心底升起一阵冷,彷佛地板被开了个洞,她从中陷落。

很快的,那阵冷变成身体感受到的,尖锐刺骨的冰冷,将她包围,刺痛了她的皮肤,风呼啸而过,掀起她的目镜耳罩。四周是一片空寂,只有下方一片片厚重的云雾之间,隐约可见山脉与草原起伏着。

耳鸣,晕眩,红视,意识不清顷然而至,肺好像快要炸开,她不能呼吸...

然後她知道自己正在坠落,从高空中坠落,不停的坠落,不知道要掉到哪里去...

是梦?不是梦?

不是梦。

回头她发现两条安全带还好好的綑在自己肩头,一阵刺鼻的包心菜与烧焦味窜进鼻间,她知道自己又可以呼吸了。

曾经是废弃的游乐园的青年观念矫正营里,有座大怒神,是少数还被保养维修,可以运作的游乐设施之一。只是,在矫正营,就有矫正营该有的玩法。

此刻雪莱就咬着牙关,头下脚上的被固定在大怒神的座椅下-以负2G的加速度垂直降落。

只不过是...只不过是教官的整人把戏而已...她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齿咬碎。

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放弃那种「这只是一场噩梦!赶快醒来!」的天真幻想,与其蹲在地上哭哭啼啼想办法醒来然後挨一顿揍,不如把心神都放在承受过每个训练,刁难或羞辱上。

整个体内的血液好像都往脑门冲,让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但她只是咬紧牙关,全心全意的抵抗着那头重脚轻,彷佛快要把自己解体的向下加速度,实际上离地不过几十尺的大怒神以这种加速度向下也只会维持短短几秒,但那短短的几秒却是难熬到雪莱每每觉得那降落根本不会停止。

可是要撑住。

因为我没有退路,我没有家人,也没有家了,现在我只有自己了。我不想死,我不能输。

只不过是另一种游戏罢了...我不能输...

咻。

磅!

大怒神在离地仅仅两尺处骤然停下,一阵刺鼻的尿骚味钻进她的鼻腔。

睁开眼一看,坐在自己旁边,与自己撑过一大段毫无理由的训练,她仅剩唯一的战友,洞么六,已经以倒吊的姿势昏死过去,也不知是昏还是死,短短沾黏成束的棕发还向下垂着,白色的泡沫从嘴角滑过眼角,向下滴落。

「喂!洞么拐!」老处女教官尖锐的咆哮声在底下响起,正叫着自己的编号,她赶忙大声喊有。

「装死啊你!给我就降落姿势!」

不知昏还是死的洞么六还吊在旁边,但教官置若罔闻,仍然对着自己铺头盖面的一番电,她只能维持着那令人想吐的姿势,努力睁大眼睛。

可恶。为什麽要这样对我?她握紧拳头,咬紧牙关,从没感到自己如此无助,更从没发现自己离死亡这麽近过。

「你给我皮绷紧一点!」然後,就在雪莱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教官突然转头对着远方控制室的士官长大喊,「喂,把这死矫正生放下来!」

在那瞬间她了解了,在这里,她们的命并不比一只鸟来的贵重,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会在意自己的死活。

然後,你要踩着别人的头往上-即使你曾一厢情愿的以为那是你同病相怜的好朋友,沉默的反抗无助於你保住自己的小命。你必须咬紧牙关成为其中的佼佼者,证明自己的价值。

有了利用价值,你才有存活下来的机会。

「洞么拐是不是?你很好啊,最後剩下来的矫正生耶,看不起这些训练是不是?」

另一个男人婆教官冷冷的看着刚被放下来,还有些站不稳的雪莱,以长年大吼大叫之下已经变得粗砺的刺耳声音轻缓问着。

「报告教官,不是!」雪莱忍着呕吐的冲动,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吼叫着。

「那你她妈给我站成这样是怎样?!」男人婆教官突然以放大五倍的音量咆哮起来,已经快要有些意识不清的雪莱吓了一跳,赶忙立正站好,以免迎来的又是另一串的磨练。

「明天收好行李,洞五洞洞连集合场,到时候,你最好给我...」教官冷冷的看向她,露出某种似乎带着赞许但其实非常残忍的微笑。

「保持清醒。」

然後她猛的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醒来,动弹不得。

7.

雪莱猛的睁开眼,面对自己的却是一片黑暗,那是刻意阻挡一切光源的暗法,她心头一惊,但还来不即决定要起身探查环境还是继续装死,一道轻柔的声音就在她头顶响起。

「醒了?」

那声音似乎在梦里听过,雪莱懵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隔壁的班尼特太太的声音。「抱歉,床太窄,压到你了。」

不知道为什麽,或许是出於某种本能或直觉,听见班尼特太太的声音让还很疲倦的雪莱放松下来。

那悦耳而慵懒声线的来源好近,肩上传来轻轻振动,她这才後知後觉的发现自己之所以会不能动弹是因为她竟然缩在对方的怀抱里。

「不,不好意思...」雪莱喃喃说着,却也不真的清楚自己在道歉些什麽,迷迷糊糊之中,她只觉得自己躺在别人的床上,抱着别人似乎是种怪异的举动。

「别在意。」或许是怕惊扰了雪莱,班尼特太太轻轻抚着她的背,开口时声音很轻。「多睡点吧,这里很安全。」

像这样拥抱着,与一个人如此亲近,互相传递着体温与脉搏,并不别有意图也并不有所防备,彷佛可以就此交托自己的一切的感觉太过久违而美好,几乎让雪莱以为自己只是身处在另一个梦中。

或许真的只是另一个梦啊,所以,就这样抱着也没关系吧。

而对方温柔的声线,软热的怀抱以及淡雅的香气,都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彷佛可以止息所有的不安,抚平所有的伤口,也让此刻一片寂静的黑暗变得温驯而毛茸茸,於是她听话的闭上眼。

这样的怀抱,或许才是自己一直一直追寻的安全。如果是这样的怀抱,或许,为此陷入危险也没有关系吧。

雪莱隐隐约约地想着,再度陷入深不见底的睡眠,醒来时已经忘记所有的梦。

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

随着五月渐渐接近尾巴,天气也越来越热,空气中弥漫着下水道的臭味,熟成的花香和一股浓重的浮躁气氛,像是传染病一般迅速扩散进阴暗潮湿的公寓,老旧危坠的办公室与冰冷严苛的工厂里,轻轻骚动着每个人的面具。

几乎全区的人都发现了,警报监视系统坏掉的事。

街上晃荡的人越来越多,窃窃私语和违规行动开始出现,过分乐观的搧动言论迅速传播,每天晚上雪莱躺在床上都可以听见各处传来的,陌生的声响,彷佛叛乱的行为就在床边悄悄发生,宵禁的恐怖威严被一步一步的慢慢挑战,然而警察,宪兵或蒙面仔却始终无消无息。

雪莱也免不了的受到这样的躁动气氛影响,尽管她并没有违反宵禁跑到大街上,或是说些什麽反逆言论,但每天傍晚和班尼特太太相处的短短几分钟已经远远超出谨慎的雪莱的底线了。

雪莱知道自己这样并不恰当,但不知怎麽的班尼特太太就是有那种吸引力,并且像是毒品一般,一但你放下戒备尝试了一口,接下来就轻松多了-你只能继续深陷下去,为之神魂颠倒,即使是没看到她时,心里也总是摆脱不了那幻影,剂量逐渐加剧,但你已经无法顾及。

她并不明白到底这样不理性的情感从何而来,也无法想像,当警报系统又修好之後,一切回复正轨时,自己该如何自处,但每天傍晚,下了班的班尼特太太敲响了自己的门,她就是无法就此把路归还然後道别关上门。

这一个星期以来,她总是有某些藉口,需要班尼特太太进屋里来呆一下,然後,她们会聊起天来,直到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才客套地拥抱告别,雪莱说不清楚那瞬间的感觉是什麽,只是觉得,好想再多靠进对方一点。

那些短暂的相处时光之中,两人就只是说着平常的话,偶而雪莱会推敲那话中是否有话,但似乎也找不出什麽破绽,她不知道为什麽对方从不拒绝自己,甚至有几次,班尼特太太面对着词穷的雪莱,会露出一抹促狭但温柔的笑,笑时眯眼,冰蓝色的眼珠泛起一层薄雾。

「我的好邻居不请我进去坐吗?」她会这麽说而雪莱乖乖听话,困窘的开门,转头时却偷偷微笑。

如果要说,对方带给自己什麽宝贵的东西的话,那麽就是笑。雪莱觉得自己的警戒心就像警报监视系统一样,在这温暖和煦的五月的尾巴中慢慢瘫痪了。

明明一开始总觉得是个过分聪明,很会招惹麻烦的角色哪...在某些时刻,雪莱会恍恍惚惚的想起这件事,但近距离接触时的班尼特太太却温柔稳定地令人不想依赖都难-何况是软弱被动的她。

那双冰蓝色眼睛,闪烁着笑意的时候,看起来像是晴空下一片宽广的海,有点神秘但好脾气,聪慧但不尖锐,雪莱只能漂浮其上,任其拍打淹没,一点都不想挣扎,也不想去顾及其他的危险...

她回过神来看了看钟,才下午四点半。

L372区的兵工厂机乎全天运作,而大部分的工人们平常都是五点三十分下班,但此刻雪莱负责照顾的小婴儿们已经被领走了大半。

警报系统坏掉之後,人们下班的时间似乎像潮汐般慢慢慢慢的往前退了,所谓秩序与纪律溃散的速度是如此的迅速。

雪莱一边心不在焉的抱着哭闹中的小女婴,一边依循着自己最近养成的新习惯,站在窗边暗处,就着那层老旧封闭,因为蒙尘而模糊不清的玻璃窥伺着窗外,如此一来,她就可以捕捉到那人下班回家的身影,即使广播处明明就只在隔壁,那段路不过短短二十尺的距离。

只不过,今天大概是没有机会见到她了。班尼特太太今天下午必须请假,带着路前往几十公里外的防治所打新生儿疫苗,但雪莱还是站在窗边,反正已经习惯了,何况现在也没什麽事做,说起来,哪天警报系统修好了,大概也就没这机会呆站在这里好好看看这城市的街景了,虽然这座城市比起新政府统治之前老旧破败了许多,人们也似乎失去了活力,但毕竟这是雪莱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啊。

她就这麽静静的窥伺着街道,小婴儿们一个接着一个被领走了,空荡荡的单人公寓里只有雪莱和她被余晖拉的长长的影子。

然後,笃,笃,笃,门被敲响了。

8.

是她。

雪莱匆匆摆动有些麻木的双腿,赶忙地开了门。

「晚安,班尼特太太。」她有礼的问候,看着那张美丽的脸,心跳不自主的加快,而眼前的人就这麽从容的站在那里,彷佛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雪莱门口有多麽不合常理,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对方的影响有多麽强烈。

她不知道此刻对方出现在这里是为何而来,於是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麽。班尼特太太站在照不进阳光於是长年一片黑暗的走廊上,逆着窗外打进来的暮色,放下的微卷淡金色长发与白皙脸颊被染红,挺直的鼻梁投射出一条阴影,遮住了半边侧脸,看不清表情,也不说话,只有略薄的唇微微勾起,似乎是在笑。

「怎麽不开窗呢?」

非常突然地,班尼特太太疾步越过雪莱进了房间,迳直走到布满刮痕,蒙尘的窗前,刷地一声扳动老旧而几乎卡死的白色木质窗棂,不知道是使力得当或是力气大,窗户在看来柔弱的班尼特太太手里竟然立刻就被打开了,没了玻璃的隔阂,初夏的晚阳畅快的撒进房间,与空中的尘埃一同眷恋着女人美丽的脸。

她呆立在门口,望着站在窗前的班尼特太太,彷佛自己才是这简陋房间的访客。此刻班尼特太太的脸孔被照亮,表情明朗,从容地回望自己,细眉扬起,睁大的眼和微微耸起的颊,在笑着。

那双总像是藏着火焰的冰蓝色眼瞳此刻正收纳着外头的暮色,闪耀着柔和的波光,彷佛是映着渔火的海湾,指引着家的方向,宽容亲切,温暖明亮,坚定可靠。

在那瞬间,房间内的空气似乎就着久未开起的窗流通起来,薰风拂来,穿过那人细长的发。而雪莱的心门似乎也被那双纤长的手不费吹灰之力地扳开了,有什麽东西流了进来。

那是一种很痛的感觉,尖锐与钝痛夹杂,戳刺敲击着她的胸口。

冰冻的被温热了,麻木的被刺激着,过於强烈而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流转翻涌,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直到颊上传来湿意,她才发现自己像个白痴一样站在门口沉默着,泪流满面。

她无法再看进那双眼。

视线被不断涌出的泪水模糊了,而从胸膛一直延伸而上的痛楚太过强烈,世界彷佛安静下来,只听的到剧烈的心跳。她曾以为自己未老先衰的心无法再有任何感觉,也因此使的此刻流下的泪水和晕满视野的橘红暮色好像是梦里才会有的情节,但充塞在心底凝固了好久的悲伤,期待,愤怒,失望...以及太过复杂的情感灼烧着她的胸口,强烈得令她从未感觉到自己如此真实的活着,她无力阻止那些淤塞太久的情感溃堤般宣泄,只能纂紧了拳头,站在原地静静的感受那痛楚。

突然轻轻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下一秒她被收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带着淡淡的五月阳光与花的气味,柔软的包覆着她,明明是拥抱着却让雪莱瞬间感到被释放的自由,那样的姿态是令雪莱不能自己的温柔,就在此刻,整个心里胀得满满的,为了眼前的人。

有那麽一个人,她的出现是如此促不及防而狂暴,轻而易举的就在你心上凭空制造一个缺,但与此同时她的出现却又使你感觉从未如此完整,彷佛她的存在成为了自己感官的一部份,唯有她的存在使你感觉真实,唯有她的存在使你感觉自己的存在,如果这样的情感可以称之为爱,那麽在这瞬间,毫无疑问雪莱正以自己的方式,用尽全力爱着眼前抱住自己的女人。

她就这麽不顾面子也不顾礼貌,也不管对方是不是愿意,紧紧抱着班尼特太太哭了起来。

明明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空空洞洞,一贫如洗,但此刻紧紧抱住对方,哭得掏心裂肺的雪莱却有股想要把自己的所有全都平铺直叙,直接而毫无保留交托的冲动。

已经无法顾及任何风险,已经无法想像没有对方的明天。

好像要把这几年没强忍着没滴下的泪水哭乾,也或许其中夹杂了更多不属於过去只属於未来的情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这麽持续着直到雪莱哭累了,双脚麻木了,眼泪也流乾了。

「哭完了?」

地板上粗劣的呢子地毯将雪莱唤回简陋的房间中,而颈边传来的轻缓,带着笑意的声线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她脑门一热,赶忙松开手,局促的退了一步。

「对,对不起,班尼特太太。」

「是该对不起。」班尼特太太笑着瞅了她一眼,手上却温柔的替她抹去泪痕。「不要再那麽客套的叫我了,老是太太太太的叫,都被叫老了。」

雪莱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亲昵吓了一跳,僵着脸不敢动直到那只优雅的手掠过自己脸颊。

「才,才不老呢。」她讷讷地说,心底暗自懊恼,其实眼前老是被称呼为太太的女人看上去非常年轻,或许不超过雪莱五岁,但总是那麽从容而成熟得让雪莱感到自己的软弱幼稚。

「是吗?」班尼特太太笑了开来,明媚而灿烂,伸手弹了下雪莱的额头。「我本来就不老。」

「只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所以才...」

「不知道的话,为什麽不问呢?」对方静静看着局促的自己,觉得有趣似的浅浅笑着,让雪莱更紧张了,一张脸胀的老红,不知道那语气到底是什麽意味。

「伊莉莎白。」等不到期期艾艾的雪莱开口问,她似笑非笑的瞅着雪莱,迳自开口。「或是莉琪。」

「伊莉莎白...很尊贵呢,是个好名字。」雪莱轻轻笑了出来,却不住的在心底默默复诵咀嚼着那几个音节。「小名也好可爱。」

「是吗?」伊莉莎白眯起眼,微微仰起下腭,瞥了她一眼,但眼底的温柔却让这表情一点都骄傲不起来。「可不是谁都可以这麽叫我的。」

「那,为什麽...」雪莱讷讷的看着眼前被夕阳衬托的娇媚而美丽的女人,问句不自觉的脱口而出。

「你还是看不出原因吗?」

伊莉莎白转头,收起了微笑,视线对上她,定定的看着,表情突然变的认真,但那双眼泛着令人陷溺的什麽。

「因为我爱你啊。」

9.

「雪莱,我爱你。」伊莉莎白定定的看着雪莱,那眼里折射出钻石一般璀璨的光芒,轻柔但坚定地这麽说。

「吓到你了吗?对不起,其实我没打算在这混乱之中告白的。」

一时之间两人就这麽沉默的凝视着,过了几秒,伊莉莎白微微笑开了,无声但很自在,轻易地把所有张力松了开来就像她毫不费力就可以让雪莱的思绪凝结一般。

「不过,你不用非得要回应我什麽啊。」

「在这样的时代下,我们连最简单的承诺都给不起。」伊莉莎白眨眨眼,勾起一抹微笑,嫣红的唇优雅地轻轻张合着,细细的眉微挑,彷佛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对方的沉默,但那笑容又是如此愉悦,眼底倒映着自己,那温柔的波光令人陷溺。

「所以,我爱你,但那也并不能因你而怎麽样,也希望你不要因此太困扰才好。」

「好了,我该走了,晚安。」伊莉莎白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已经是晚上八点,天真的要暗了,她微笑着道别,倾身礼貌的轻搂了雪莱一下然後准备转身离开,下一秒却被拉住手臂。

雪莱紧紧的把伊莉莎白抱在怀里,後者愣了一下,却没有反抗。

她把头靠在对方的肩窝,闭上眼沉默了几秒,接着小声但清晰的问道,此刻她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却可以感觉着对方的心跳脉搏。

「会不会有一天,你背叛我?就像所有宣称爱我的人一样,背叛我的爱?」

「我不能给任何承诺,但...」伊莉莎白也学她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肩窝上,当她开口时,好像全世界都停下脚步,专心倾听,此刻雪莱用尽全身的感官,汲取着对方温热的鼻息,散落的发丝,说话时胸膛的振动,淡淡的花香还有那带着热度因而有些不稳的温柔声音。

「即使我有天背叛了你,我也仍然爱你。」

雪莱突然地感到释然,轻轻的笑了。

为什麽不?如果在这个命如草芥,随时都可能被迫出卖你所爱的人的世界里,爱的价值一落千丈,再也无法伴随任何责任与从一而终的承诺,而我们终将无法幸免於怀疑,猜忌,危坠,苦痛与互相伤害,那麽,为何不奋不顾身地去付出自己廉价生命中的珍贵情感?

如果是眼前这个人,雪莱愿意冒险。

「我也爱你。」雪莱轻声的说。「即使有天我们可能背叛对方,我也愿意爱你,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更必须爱你。」

然後她感到对方轻笑一声,胸腔传来一阵柔和但诱人的振动。

「我的好邻居似乎比想像中的还要聪明有想法呢?」

伊莉莎白微微松开了怀抱,转头对上她的视线,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此刻正闪烁着迷人而聪慧的熠熠光彩,抬眉故做讶异的模样让雪莱不能自己的怦然心动着,而那之中满溢的温柔情感使的每个顾盼之间都别有含意而叫人目不转睛,总是没有太多弧度地唇此刻扬起,笑得好畅快,开口时南国口音柔缓而悦耳,像是一首歌谣,缭绕在她心头。

「雪莱,你是我最灿烂的夏天。」

下一秒伊莉莎白的美丽脸孔在她眼中放大,然後她薄而性感的唇覆上自己,那滋味比想像中的还要甜美柔软,令人沉溺。

和风与花香就着敞开的窗流进了室内,六月来了。在夜幕之中街灯缓缓亮起,晕进没点灯的房里,此刻昏暗的室内,只有对方的映着微光的脸孔是如此清晰。

於是她们在夏天正要绚丽的时刻,紧紧相拥,唇舌交缠,感受着彼此的体温与气息,成为彼此的唯一。

10.

今天是个十分美好的晴日,大片的阳光就着敞开的窗洒了进来,空气中很难得的没有太多尘埃。

在这样的光景下,伊莉莎白仰躺的脸显得特别清晰却温柔不锐利,随意披散的淡金色长发闪耀着流光,在透亮的空气中显得朦胧而不真实。

那日表白之後,两人之间流动的语气和眼神中多了显而易见的亲昵与情感,却一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依然就只是像之前那样说说话,离别时拥抱,然後各自在狭小的单身公寓中过着平常的生活。

雪莱很清楚自己还是无法突破心理的障碍,就此顺从心底的想望,紧紧的拥抱住对方,贪婪的索求,只踟蹰着,站在一条进退合宜的线上,静静看着,即使她明白自己早就陷了进去没有退路,却仍有什麽东西卡在心底,让她无法更进一步。

而伊莉莎白始终只是那麽和煦而从容地笑着,似乎将雪莱的两难看进眼底,却对於两人之间的进展一点也不心急,有时候雪莱不免猜想是不是只有自己才有那些想要彻底占有对方的渴望,或者对方也跟自己一样对於这段没有承诺的关系还在观望。

雪莱一方面很清楚自己是多麽的渴望着对方,另一方面却也明白这样的关系只能维持到警报监视系统修复之前。

至於什麽时候那该死可恨的系统会被修好,还有那之後他们该怎麽样呢?

对此雪莱一点头绪也没有,只能这麽走一步算一步,慢慢陷入对方的温柔情意之中,不知不觉,六月都快过完,此刻在这明丽的光线下,似乎什麽都可以任意挥霍,但雪莱心底很清楚,自己没有什麽可供挥霍,而夏天也一转眼就会过完。

如果可以永远这样下去就好了。即使很久以前她就明白永远这个字眼只不过是一再的提醒所有事物情感的短暂易逝,而他们的心又是多麽脆弱易碎,但突然出现在雪莱生命之中,轻易打开自己心防的伊莉莎白却让她不由自主的产生这样的妄想。

好想要,好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交托给她,好想要知道她所有的故事,想要紧紧的拥抱住对方,听见她的承诺(即使雪莱早就在很多的教训之中学到给予承诺的人终将选择背叛),一起过着安静的生活。

突如其来的强烈欲望几乎把雪莱淹没,但她只是不着痕迹的将怀抱收紧,在异常宁和的午後阳光中眨了眨眼,试图将对方的每个小细节尽收眼底。

或许是察觉到雪莱小小的不对劲,伊莉莎白缓缓的睁开眼,一直微微勾起的唇笑了开来,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然後皱起鼻头,故做狰狞的捏了一把,那表情生动俏皮地让她心跳漏了一拍,不自觉得跟着笑了出来。真是神奇,怎麽会有人可以这样在几个小小的动作之间轻易的就化解掉她的忧虑呢。

这是一个许久未见到,美好灿烂得每次出现都会令人过分印象深刻的夏日午後,彷佛每分每秒都可以被清楚印在脑中以至於每次遇到这样的天气,都像是经过无数次的演习而那麽熟悉。脑海深处某个房间的门被打开,尘封许久却仍清晰鲜明的回忆倾筪而出,恣意翻飞。

伊莉莎白突如其来的微微鼾声将她换回现实,雪莱看着她的脸,忍不住微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在难得的假日里躺在房间无所事事了,更不用说是,此刻大腿上还枕着自己的爱人。

雪莱轻轻伸手把玩对方肩上柔软的发丝,恍惚的想起很久以前妈妈坐在梳妆台前保养头发的模样。要是可以像那样细心地擦抹那些护发产品,花费时间好好呵护保养的话,这一定是头令人移不开眼的,流泻着美丽色泽,闪耀璀璨光芒的迷人长发。

不过,对於她们这个阶级的人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雪莱住的区域编号为L372,虽然有关当局不可能明说,而很多人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但雪莱很清楚,某种程度上数字3代表的就是这区人民的阶级,因此虽然他们比起那些住在L4或5区的劳工苦力阶级来的好,但也绝对比不上那些L1或2的文书专业人员或是党内高级官员-保养,度假,娱乐,嗜好甚至是时间上的余裕都是那些人才拥有的特权。

安分的雪莱并没有特别感觉到这有什麽不对,毕竟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日子过得比很多人还要好-那也就是说,或许哪天搞个不好,沦落到更下一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何况,身为异议份子的子女,这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一种生存方式了。

「嘿,跟我说个故事。」正懒洋洋的枕在雪莱的大腿上闭眼假寐的伊莉莎白突然开口,打断了雪莱的胡思乱想。

「故事?」

夏日午後三点,天很亮,雪莱疑惑的顺着话尾问道,因为贪看对方笼罩在光晕中的美好侧脸而有些呆愣。

这是一个,过分美好得每次经历都是那麽熟悉,那些回忆的质感彷佛还在她掌心摩娑,声响,气味,景色,风和阳光,影子,脸孔,话语...情感和承诺。

「嗯。」伊莉莎白慵懒应到。

「好吧,我...」雪莱吞了一口口水,轻轻搓揉一下自己的手心,然後有些巍巍颤颤地开口。

「也是在像这样的晴朗下午,我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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