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穆硕失踪的第一天开始,穆绫就没有跟Jane联络过。那几天在学校做过什麽事,也记不清楚。没有穆硕的人生,连一杯白开水也不如。然而,穆硕重新踏入他的人生时,伴随了撕裂穆绫的痛楚与残忍。哥哥保护他,疼爱他,视他为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人,但为什麽,愈是长大,这样的哥哥就愈是将他所感到的痛苦一一施加於弟弟身上?
很痛苦。
那一种不舒服的感觉,犹如因盗取了火的普罗米修斯每天被鸟兽啄食内脏的那种苦,明明是一再重复的酷刑,但每一天脏器重新被撕裂时,永远像第一次所受到的痛那般,深刻,连灵魂都能记得的那种痛楚。
其实,穆绫是很早的时候就想过,或者,他的哥哥一直都活得很痛,很疲累,很想停下来却又没有办法割舍。到底是惧怕死亡,还是伟大得无法舍弃他这个可怜的弟弟呢?正因为没有办法放下尘世间的一切,还是要活着。为了减轻自己长久承受的痛苦,不得不让他的弟弟分担,所以他们就是一个扭缠在一起的命运共同体:幸福或毁灭,都是身不由己。
可是沾满鲜血的双手,还如何能用清水洗净?又怎可以用一句悔过,或者囫囵吞枣地背几句圣经,就理所当然地获得世人的体谅,然後若无其事地活着?看见过父亲脑袋里的那个深深的坑洞,摸过父亲逐渐冰冷的手臂——那甚至已经不是手,而只不过是肉块——在父亲的屍体失去温度的那个过程中,他们兄弟俩体内也有什麽东西,跟随着温度一同逝去。
穆绫以前并未有这个觉悟,因为他惦记着父亲死去那晚,哥哥反复述说的话:阿绫,你双手是乾净的,你是乾净的,你一直只是坐得远远的看着,你并没有参与其中……知道吗?你是个好孩子,弄脏双手的是哥哥,哥哥很脏,哥哥以後也会像现在这样,脏脏的,洗不乾净了……
但你不一样,你,是乾净的。
是的,我是乾净的,我跟哥哥不一样——所以,我不要我的人生背负着哥哥。正因为哥哥是脏的,我要排斥他,将他挤出我的生命,将他遗留於记忆深处的那个盒子,封印起来,直至死去也不要掀开,那麽,我直至死後也能保持雪白。
我是无辜的。
但穆绫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地方。他的哥哥力保他的洁净,却是一刻容不下穆绫走出他的生命——对於那时候的穆硕而言,穆绫获得幸福,那麽,穆硕也收获到幸福,是不可能有穆绫幸福而穆硕不幸的情况出现,因为他们永远只会依赖彼此活下去。
那样一个自私的哥哥,就是穆绫人生的全部。他从来不想要这样的哥哥,但是,许多事不容他选择,正如血缘,与际遇。哥哥是他身後巨大的黑影,比他的本体还要巨大深浓,毫不费力就能吞噬他的全部,不管他逃到天涯海角,还是无法摆脱自己的影子。
有光,就会有影。
既然不可能以手蔽日,就唯有接受自己终生受影子拖累的事实。
「为什麽要哭。」
并没有故意要哭,只是在察觉到的时候,就满脸披泪,因为心很痛,哥哥,当你做一个犯罪者的时候,是不是同样感觉到那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