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上星期五的早上,穆绫独个儿醒在床上。没有学校的领带,没有皮带,没有凌乱的床被,一切如常。他的校服挂在衣架上,西裤照样熨得笔直起骨,衬衣雪白如新,几道太阳光纹烙在其上,还依稀带点太阳与风的气味。很清爽,很清新,他把校服抱满怀,吸着衬衣上头融和了太阳跟洗衣液的气味,又见到一对黑鞋停傍在书桌脚旁,鞋头刷得反光,要闪花人的眼。这一切都很乾净,就像跟平时一模样的每一个早上。
就是他床上少了一个人。哥哥很早就出了门,但具体是几点出去的,穆绫并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对於哥哥,他有种天然的憎厌,是因为穆硕的眼神。对了,哥哥有一双很细的眼睛,单眼皮,睡不醒的时候,眼白还有些混浊的微红血丝,但清醒时则黑白分明,他的眼总是没有常人的感情:惊悖、恼怒、欢欣,没有。哥哥的双眼,就好像雨後遗於道上凹痕处的那一湩滩水迹,脏兮兮的、又死死的朝着天空,想要反映出天的澄蓝可喜,无奈自身污浊,东施效颦。
他不喜欢穆硕用这麽一双眼盯着他。他不喜欢穆硕问东问西,要他放学後立刻回家,要他别跟其他同学亲近。然而,穆绫又没有充份的藉口去违抗哥哥,因为,他深知道,哥哥为了他而付出了人生。原来,以穆硕的优秀是绝不可能沦落到进去男童院的,原来以穆硕的冷淡,是不可能去杀一个人的。但那时候,穆硕为了保护他而下手。
其实,是不是那时穆硕没救他,任父亲对他做那事,那他的人生还会比较轻松?不需要觉得自己是欠了哥哥的,那麽就可以反抗穆硕的命令。但事实是,穆绫愈来愈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会一辈子被哥哥所束缚,这一生,就要跟这麽个人在一起。为什麽非得要是哥哥?哥哥跟他一样,可是个男人,而且还是有血缘的亲兄弟,再怎麽着也不可能像情人那样在一起。
很奇怪。
哥哥还对他做过那种事——两年前在厕所的,那个除了他俩之外就无人知道的晚上。哥哥一定是坏了,有某些地方不正常。再怎样疼爱自己的弟弟,也是不可能会做出那种事来的。自那件事後,穆绫打定主意,一定要从哥哥的世界飞出来,他不甘心啊——外面的天那麽高,地那麽广,还有许多美丽或有趣的人和事,他要逃出去,要去看更多。要穆绫把自己跟这个哥哥绑在一起,他不甘心。
哥哥真奇怪。
为什麽非得要强调他们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进而将穆绫化为自己的命运共同体?为什麽他们兄弟不能随时间而慢慢分开,各自有自己的生活、家庭,再淡忘那段过去?一想到穆硕又以一双无神而又专注万分的小眼睛,紧紧盯着他、追着他的身影,然後无言地说:阿绫,阿绫,我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你不能离弃我,那麽,我也不会离弃你,并且这一生就只有你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