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家时天色早就暗了下来,像是谁不小心把天空泼满了墨,黑压压地一丝光线也没有。
扭开门锁,妈坐在客厅里,眼睛死死地盯住电视萤幕,绝对是看宫斗剧时的那种专心啊。
现在也只有妈能坐在客厅里了。
电视柜上还是摆着四人合照,只是其中的爸爸和小阿姨,再也再也回不了家。
他们死了。委婉点说是过世,但再柔软的语言也无法掩盖他们永远失去呼吸的事实。
我记得一切是怎麽发生的。那年我三岁,爸妈带着我和小阿姨出去玩,那天其实有些阴雨,但雨丝随着清风飘摇仍然很漂亮。我还记得一路上的嘻笑,大人们不时爱宠地要我乖乖坐好,本来应该是那麽那麽快乐。
然後我听见了撞击声。
然後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然後我发现同坐在後座的小阿姨把我紧紧地护在怀里。
没有了,接着听见看见闻见的都是一片黑暗。
我醒来就躺在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我完完全全不想待在那里,於是我开始闹着要找爸妈,撕心裂肺地哭。小护士们都有点惊惶,连连安慰着我妈妈就来妈妈就来,但我还是停不住啜泣。
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真的来了,头上脸上身上都紮着绷带,一进门就揽我入怀里,整个身体颤巍巍地似乎找不到支撑点。我止住哭泣,抬头问她爸爸呢?小阿姨呢?
妈妈没有回答,只有泪珠滚滚滑下脸颊,不停地。
几天後,我还是在妈妈那里得到了答案,不是什麽甜美如梦的谎言,是赤裸而残酷的事实,他们都走了,去了天堂。
警方告诉妈妈,我的毫发无伤简直是奇蹟,因为有人坚持着保护我,不惜生命地只要我安全。
总是陪伴在妈妈每段人生路程的小阿姨,在生命的最後一搏仍然是为了最爱的姐姐,牺牲自己保全了我。
年纪稍长後,我第一次讨厌起自己的天赋。因为我会记得所有与他们相关的零碎片段,我会记住撞击时的凶猛力道,而这些记忆不会随着年纪增长而褪色,它们会一直一直在我身体里流窜,往心上割下深深浅浅的伤口,无法癒合。
我其实痛恨自己的天赋,它让我必须背负着这些不断往前走。
但妈妈心里的伤肯定更深更重。
从医院出来以後,我再没有看过她流泪。
但我并不觉得这代表她的心不再疼痛。
一个是从出生就时刻相伴的手足,一个是互许诺言终身不渝的丈夫,最爱而最亲近的两个人在她的生命中途退票离席,留她望顾一场还长的人生电影,她为了同样存活下来的我努力坚强,但她要怎麽不悲伤?
或许是明白再也没有人能在身旁照顾,妈妈渐渐变得沉稳,过往的迷糊消褪不少,依然美丽的脸庞少了纯真,取而代之的是坚韧。
她偶尔还是对着照片喃喃自语,向爸和小阿姨说说日常生活里的大事小事,彷佛他们还活着,彷佛玻璃相框能将思念折射到他们所在的天堂。
妈妈还没有走出来,但我愿意一直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