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夜而来,趁夜而去,短短不到十天,相同苦境之月,在他心头已是不同感受。月夜下的紫藤花瀑不若白天慑人心神,溶在静谧里的暗紫神秘得一如银鍠黥武玄黑的身影。
「为什麽人类可以为了自己而牺牲他人?」在魔界,团结一心,一致排外是第一信条。
花独照道:「你认为我被牺牲了吗?」
银鍠黥武凝视她,「不是吗?否则你何须离开?」
「因为我自责,」花独照答得直接,「我自责救了一个魔人,这魔人以後可能危害苦境,而我却已将这名魔人当成朋友。」
无语。
「你怪我吗?」银鍠黥武问,他知道她有太多留恋。
花独照轻吁口气,凝望着因风轻摆的紫藤花,许多回忆与情感涌上心头,缓缓道:「我很早就想离开幽江镇,离开百嫣谷了,只是不舍,下不了决心。」
「为什麽?」
「幽江镇民对我很好,我也喜欢他们,但这并不是我留在此地的理由,我是为了我这一生唯一的那个人,他知道我在这儿,而我总奢望他会悄悄来看我,即使我们已不能再见面。」
「他是谁?」
花独照摇头。她不能说,他们之间的情感本就无法摊在阳光下。
「为什麽不能见面?」他又问。
花独照轻道:「人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有太多事不是你怎麽想,便能怎麽成的。」
银鍠黥武垂下眼,一口郁闷如哽在胸。
「我心里很明白,长留此处只会将我困在往事里,可只要一想到他,我就怕他万一来了找不到我怎办?我时常回想曾和他拥有过的一切,和他说过的话,和他一起看过的风景。他跟我提过大漠莽原,冰川沙海,我向往所有他看过的,和没看过的事物,他亦教了我许多事,」目光一柔,「吹箫便是他教我的。」
银鍠黥武沉默。
花独照走到紫藤花前,轻抚着,说道:「他是我生命的支撑,但,却也是束缚我无法往前走的原因,我不愿变得如此,不愿他知道我变得如此。」抬起含泪双眸,朝银鍠黥武一笑,「说来,你虽打毁了白花,却也打醒了我。」
月光下,花独照莹眸闪闪,「我爷爷过世後,我知道他会在天上护我佑我,所以对他的坟茔并不执着;对他,虽然我们已不再相见,但我知道他亦会想我念我,那麽我人在何处,他在何处,又有什麽关系呢?」
转身面对银鍠黥武,「黥面,我不怪你,我一度後悔救了你,但现在我很庆幸当初不知你的身份,才能拥有这份情谊。」
「即使我是魔?」
花独照点头,「即使你是魔。」
喜悦淡化了愁郁,银鍠黥武魔念一动,浑身裹着闪耀红电,转瞬间,他已不再是身着苦境服饰的乔装模样,但见他红衣似火,黑袍如蟒,长发挽在脑後,额上一拨赤艳,面横红缎。
一眼,就能区分人类与魔人的外貌差别,魔,外观太强烈。
但他的五官,他的黥纹,一如她所识。
「这才是你本来面目。」花独照惊叹,纵使不懂武功,亦感觉他的魔气灼人。
银鍠黥武解开脸上红缎,解开他对外界的冷僻,道:「我是畸胎。」
花独照神色无波,只是专注地等他继续说话。
银鍠黥武深吸了口气,「我母亲因生我而难产至死,我族血统该有的特徵我都不完全,左脸上的蟒龙纹就是证明,非全龙,非全蟒,而是龙蟒,在在提醒我,也提醒他人,我这不完全的血统。」手抚上右腿,「还有这天生的残缺。」
花独照替他难过,但清楚孤傲的他不需要任何言语上的安慰。
「我明白你带我去看那只苍鹰的用意,」银鍠黥武勾起薄唇,「多谢你。」
花独照心中安慰,暖笑道:「你接受你自己了吗?」
银鍠黥武点头,魔躯更显昂藏自信。忽地无语,他往前走了两步,凝顿半晌,毅然转身,正色道:「来魔界,我父亲对苦境之人极为友善,我亦可护你。」就算魔界排斥外人,他也会用尽一切方法保她周全,只要她肯来。
花独照脸上是吃惊,是怔忡,是感激。
「黥面,我明白你为我所做的考虑,但你有你的立场,我也有的,不论人或是魔,万物只要有生命,就免不了冲突。你忠於身为魔的责任,将来会为了魔界杀人,而我会为苦境救人,此为我的本意,亦是我的弥补。但这不影响我对你的看法,黥面,你依然是我的朋友。」
脸上难掩失落,银鍠黥武微一凝思,从衣饰上取下一个银环,递给她。
「魔人身上之物带有魔气,但微弱零散地不会教人类有所察觉,同为魔人者却能够感应。你将此物带在身上,他日魔界进兵中原,万一遇上魔兵,他们感应到此银环魔气,便不会为难你。」
花独照把玩银环,「若我注定命丧魔祸……」
银鍠黥武打断她,「魔人有恩报恩,我不希望救过我的你死在我魔界之手!」
花独照一笑,「好吧,多谢。」将银环系在腰带上。
银鍠黥武不知还能再说什麽,花独照微笑望着他,道:「那麽,咱们就此别过吧。」
银鍠黥武顿了顿,道:「你能再吹一首曲子送我吗?」便是她忆起心上人才会吹奏的箫曲亦无妨。
「当然好。」取出玉屏箫,坐落在一旁大石上。
「你可有名字?」
花独照道:「怎麽没有?我叫花独照。」
银鍠黥武在嘴里念了几念,道:「银鍠黥武,这是我的名字。」
「银鍠黥武,」花独照嫣然一笑,「是黥武,亦是黥面。」
银鍠黥武未再多言,在切切箫音的萦回伴绕下,离开了这片紫藤花瀑,他第一次懂得苦境之美的地方。细细回想所见一切,苦境多娇,他已能懂得为何父亲对此间的念念不忘,亦感觉自己更靠近父亲一步。
人类的心思,他也许还不能全然理解,但已无关紧要,认识她,够了。
待得下次再踏上这片土地,只怕是兵戎相向的时候了。
*
不若儒门天下的恢宏气派,别居疏楼西风占地有限,然亭台楼阁雅致,假山桥塘不缺,儒门天下若是肃密难测的大海,疏楼西风便是悠渺自在的静湖。
几日来天气极佳,半天高的月近得似乎触手可及,空中少有浮云,映得一地皎白;而今夜银月如旧,却飘起了蝉翼般的薄云,半密半疏地拢在天际。
廊间一名宫装丽人走过,右手缠着伤布,左手托着一盅甜汤,轻巧的脚步落地无声,只余悄然的衣裙摩擦声。一路来到书房外,轻轻扣了扣门。
「龙宿,是我。」
「进来。」
南歌绝唱推门而入,却见除了桌案前的疏楼龙宿以外,下首尚跪着一人。
是玄雪。
愣了愣,首先想到的是天境支部事务,疏楼龙宿鲜少在疏楼西风处理儒门中事,此番或是特例,既是公事,回避则个。将甜汤放上桌,道:「我先下去了。」
转身正欲离去,疏楼龙宿开口:「不,汝来。」
南歌绝唱看了看玄雪,他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疏楼龙宿招她到身边,拿了一封信札给她,道:「汝看看。」
打开信,见是一页娟秀字迹,一怔:「这是?」
但见信中写道:
「龙宿吾友:数年未见,知尔等安好,吾心甚慰。日前巧遇一重伤魔人,时不知其身份而相救,并视之为友,今知魔人之事,已自太迟,不忍该魔为人类所获,乃纵之离去,实为吾之私心,毋有其他相干。吾心甚咎,愧对苦境,再者思量离去多时,因之决意离开幽江,为苦境聊尽绵薄之力。责尽在我,盼勿以贵部为惩。
「玉屏之礼,甚感欢喜,尔後或无相见之日,剑子绝唱,诚托於汝,吾心悠悠,终不忘此情谊。花独照亲笔。」
南歌绝唱大惊失色,「怎……这是怎麽一回事!?」
疏楼龙宿面色凝重,沉声道:「玄雪,说清楚。」
玄雪垂首抱拳,低声道:「启禀龙首,一切是玄雪之误。」
「解释。」
玄雪沉默片刻,深深吸了口气,坦诚道:「我没有通知花姑娘魔物之事。」
「你遗漏了她?」南歌绝唱惊问。
「不是,」玄雪缓缓摇头,「我是……我是故意不去通知她的。」
南歌绝唱颤声道:「为什麽?」
玄雪不敢抬头去看疏楼龙宿面上表情,续道:「那晚,我带着人下山追查魔物下落,发现他往镇东山间而去,那是花姑娘住处,龙首曾下令不得滋扰,我心里犹豫良久,不知该不该入山搜索……」
疏楼龙宿冷冷道:「汝竟无法辨别事情的缓急轻重。」
「你若不知该如何做,为何不回来问?」南歌绝唱不解地问,心乱如麻,只想快些得到解答。
玄雪低声道:「我明白理应搜山,但魔物厉害,我担心万一又交上手会折了人手,我也……我也怕会……会死在他手上,所以才没去搜。我亦知这样於魔物之事交代不过,当时心中衡量,此山甚大,魔物不一定会碰上花姑娘,也许伤重至死,也许躲回魔界,若是如此,那便两全其美,花姑娘无事,而您也不会怪罪;万一不幸两方遭遇上了,花姑娘若……若为他所杀,至少也泄露不出我未曾知会之事,若花姑娘救了他,那我方或可串通她,联合擒魔,只是我没料到,花姑娘会不肯交出魔物,而要我放他走。」
南歌绝唱低头又读信一遍,已是珠泪盈眶,不想再听,捏着信离开书房。疏楼龙宿只是冷然,默然。
「我……我一开始就打算让花姑娘承担一切後果,我不想牺牲自己,不想牺牲其他门人。」玄雪虎目含泪,拜道:「龙首,是我错了,请您惩处,再重的责罚玄雪都无怨言!」
「玄雪,」疏楼龙宿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汝为何会有这样的心思?」
玄雪垂泪道:「自从三贯之试过後,龙首您对我既往不咎,我一直都想报答您,想为您分忧解劳。接管天境支部後,我的责任更加重大,深怕做得不好,达不到您的期望……」再也说不下去,又深深一拜。
疏楼龙宿抚了抚紧皱的眉头,道:「汝是担心瞒吾不过才自首,或者为了其他?」若玄雪不坦诚,他亦可从前因後果推敲出这中间疏失,然而玄雪却星夜带着花独照手信至此,且连最难启齿的心中想法都表白无讳。
玄雪泣道:「花姑娘……她在知道我的打算後一点儿也没怪我,反而愿意负起应该属於我的责任,顺着我的意思而离去,我……我其咎难辞,我对她不起!」
疏楼龙宿想着花独照信中言词,叹道:「她是想走了,汝只是推了她一把,却也真令她伤心了。」挥了挥手,「於公,汝所为确有缺失,先下去吧,吾稍後定论。」
玄雪再三拜,退了下去。
烛火在疏楼龙宿面上丘壑映上晕黄与黑影,沉沉目光背後想的是往事,轻喟:「对友如此,两个人都一个样。」
起身走出书房,见南歌绝唱立在花园前,恍恍垂泪,举步走到她身旁。
「独照就是这样的,当初她也是那麽义无反顾地帮我。」她低语,心头一阵纠结,「她会去哪儿呢?」
疏楼龙宿道:「天下之大,都有她的容身之处。」
「我们还能再见到她吗?」
「人生如此,谁能说得准?」他叹,「但她知晓疏楼西风所在,若她愿意,我们是能见得到她的。」
但愿。
凄迷的月光下,箫声忽起,悠悠缓缓,絮语诉怀,来自邻近的豁然之境。
「龙宿,此事该告诉剑子先生吗?」
他从不主动问及她的消息,但疏楼龙宿知道他平静面容底下的心思,是以总是在聚首时轻描淡写提起。
现在,他为难。该告诉好友吗?他得知了会如何?又能如何?
同一个凄迷夜,他方,有一袭娇纤白衫,她吹起了相同的箫曲,倾诉了相同的思念。月下双白,吹奏着千古不变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