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院落里一阵很响的嘈杂声吵醒了宇文璀,他睁开懵然的双眼,意外发现平日里总在这个时辰喊他起床的张氏不在。吵闹声越来越响,宇文璀凝神细听,赫然发现其中竟夹杂着娘亲的哭叫声,其声尖厉,有如裂帛。
令人胆寒的不祥预感油然而生,五岁的孩子顾不得穿鞋,赤脚向外间跑去。厅堂之上立着好几个人,宇文璀躲在门後,一眼望去便看见满脸倨傲之色的宇文敛高站正中,身後还站着九重门的左右护法。
两个女眷将哭嚎不休的娘亲拉走了,同时间几个弟子拖着一个粗服褐衣的男子上前,将人押在宇文敛面前,纵使弟子们强令这人趴跪在地,男人依然高抬着头,遥遥瞪视着宇文敛,不肯屈服。
「即便是多年不见…」宇文敛双眼在对方身上转了一圈,突然怪声怪气的笑了起来「沈兄也不需大费周章,阁下这般气宇非凡的人物,就是挫骨扬灰我也认得出来。」
「哼!你当我情愿见你?要杀要剐不过一句话,死有何惧。」
宇文敛也不恼火,兀自笑得古怪,说道:「飞蛾扑火是傻,你自投罗网是贱,又傻又贱,无垠山庄名满天下的沈大公子也有这等下场。」
「宇文敛…你…你这负恩昧良的禽兽,」如画一般的眉目扭曲变形,沈倾秋一声低吼:「我当年…简直就是瞎了狗眼,真恨不得回到过去一剑杀了与你有所牵扯的自己!」
宇文敛怪笑不再,脸上戾气趋深,他双手负在身後,信步走向沈倾秋,一只穿着长靿靴的脚踩上沈倾秋的右手。
沈倾秋惨叫一声,宇文敛这一脚特意蓄了力,绦红血液点点滴滴自碎裂的指缝汇流而出。宇文敛细细欣赏了脚下人的摧心之痛,寡情的薄唇轻轻开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从前江湖中人最爱用这八个字称颂你的皮相,你今日既自己送上门来,我又怎好推却,只是可惜从今天起你这龙凤之姿再无人得见。」
「我让你这副风流相永不见天日!」宇文敛伸手指向沈倾秋那双恨极的双眼,一声怒喝:「把他拖下去。」
几个弟子立刻把人拖走了,宇文敛身後的左护法踌躇了会,终於还是一步向前,对着宇文敛拱手作揖道:「掌门,为免夜长梦多,我看还是…」
宇文敛挥手打断他的话「闭嘴,我自有定夺。」
沈倾秋的叫骂声渐行渐远,厅内转瞬间便回归平静,众人渐渐走得精光,只剩右护法李成章留在原地。宇文璀推开门,缓缓走进厅堂,李成章已届花甲,华发皓首,一把铮铮铁骨依旧矍铄,面上神情却比门派里其他长老多了几分慈祥,宇文璀一向与他亲近。
「你都看见了?」
宇文璀垂下眼,点了点头。
「今日之事,少爷还是忘了的好,」李成章抬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在心里拣选着用词「这乃是孽缘一场,不过这都是你爹他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这样的事你不会遇上的。」
宇文璀闻言抬起头注视着李成章,眼里泛着空茫,李成章彷佛在孩子幼小的眉宇里看见宇文敛的影子,心中一顿,不知不觉又再重复一次:「对,你不会遇上的。」
此後几日,宇文璀没再见过他娘亲,就连宇文敛也来得少了。
宇文璀始终忐忑难安,每日夜里灯熄更鸣,夜深人静之际,他总觉得阻隔娘亲与他的那堵白墙上便会现出斑斑墙影。那影子渐趋渐深,不多时便化为一道女子的形影,其形阴森,定睛一瞧,竟像是娘亲那日在厅堂上披发癫狂的模样。
又过了数日,墙上阴影终於不再出现,娘亲却突然踏出卧房,喝退了乳娘张氏,一反常态地示意宇文璀跟她进房。
「娘…」宇文璀很少进到他娘房里,一时间竟有些紧张。
室内摆设就与当日他从窗纸破洞看进去的一样,红帐软榻,异香袭人。宇文璀嗅着这股火燎一般遍布周身的奇香,只觉体内似有小火闷烧,无端灼得他五脏六腑都疼得不自在。
只见他娘亲严严实实地阖上了门窗,自暗柜中取出一股红绳,一端系紧顶上横梁,另一端竟綑住了宇文璀的双腕。
「娘,娘…这是干嘛?」红绳十分坚韧,五岁的孩子哪里挣脱得了,宇文璀双手高举过头,直挺挺地被系在了卧房中央,双足只余足尖勉强点地。
女人一言不发,端坐在宇文璀面前。她今日打扮得异常端庄,钗翠齐整,黛青的眉与描红的唇,一袭石榴裙逦迤在地,比之平日美了几分,周身气息却也比平日冷了数分。
看着这样的娘亲,宇文璀又想亲近又觉惧怕,心中惶然,不敢多言。
「我只问你一句,那日之事,是否你向你爹通风报信?」
「…不是我。」娘亲眼神有如盯住猎物的毒蛇,一双凤眸美则美矣,瞳仁里一抹寒芒却像是凝粹剧毒的利刃,令他下意识地否认。
「我叫你说实话!」女人信手取来一只绣鞋,对着宇文璀随手搧了过去。
「真的不是我!」委屈之情如纸上滴墨,在心胸中迅速渲染开来。宇文璀觉得自己也不算说谎,他并没有照实向宇文敛全盘托出来龙去脉,只因一时好奇,多问了一句,岂知竟坏了一对男女的大事。
「我叫你说!我叫你说!」女人显然不信,手中绣鞋高高举起,如细密雨点般频频落下。
「娘,你信我,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何事!」稚嫩的童音大声叫道,其声清澈,却也略显凄厉。
「…真的不是你?」女人被尖厉的童音吓住,手上动作慢了下来,心里也开始起了迟疑。
身上诸处刺痛难捱,疯狂刺激想逃跑的欲望,宇文璀拼命思索该如何脱身,灵光一现想起曾经见过门派里堂主惩戒座下弟子的情景。当时那违背门规的弟子被刑求了三天三夜,精神一时无法承受,人竟变得痴傻了,负责用刑的王堂主见那弟子目光愚痴,连句话也说不完整,想是当真傻了,便将人放了,不再追究。
思及此宇文璀学着那弟子做出痴呆的神情,不住地喃喃自语:「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他娘亲见状也就信了他,又恐将人打傻了,连忙替孩子解开绳索,再仔细检视一番,确定方才每一下都避开了头脸,乍看之下并无外伤,这才放心地让宇文璀离去。
光阴荏苒,户外积雪渐融,冬去春来,转眼已是三月下旬。
这段日子以来,宇文璀与他娘见面机会寥寥可数,他本也不甚在意,直至昨日娘亲罕见地出了房门,宇文璀惊讶地发觉女人脚步虚浮,娥眉丰颊不再,本来窕窈的身段也显得肿胀。
乳娘张氏笑着向他解释:「你娘没病,而是少爷就快要做哥哥了。」
「我要做哥哥了?」宇文璀似是想起了帐中风流的一幕,脸上一片茫然。他年岁尚幼,并不明了云雨之事的意义,直觉却告诉他两者必有干系。
不明详情的张氏以为孩子是在担心母爱骤减,安慰着宇文璀:「是啊,夫人如今有孕在身,又是妊娠初期,自然时时需要卧床安胎,过得数月便可下床…对了,少爷是喜欢弟弟呢?还是妹妹?」
五岁的孩子嘴唇嗫嚅了几下,没有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