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
将满五岁的孩童正是性格初成,最需父母相陪的时期,宇文璀却不是在母爱照荫的环境下成长。
他犹记得曾经有一次娘亲难得地拥他入怀,轻抚他的背脊哄他入睡,当时正是腊梅新长的隆冬时节,依偎在娘亲怀抱里让他心胸中一股久违的安详油然而生,他顺着娘白润如玉的颈项向上望去,淡淡水气自女人玲珑挺俏的鼻间涌出,在山上稀薄刺骨的空气中凝为一片白雾。
很少与母亲亲近的宇文璀一时之间看得有些懵了,忽有暗香盈室,年岁尚幼的宇文璀分辨不出究竟是户外浮动的新梅扑鼻,抑或是来自於女人的玉体香肌,朦胧之间,母亲艳若桃李的容颜在薄雾相隔之下,竟有些看不清了,只一颗左眼下的美人痣若隐若现。宇文璀心神一动,伸出短短的食指往那颗细小黑痣一点,霎时间只觉触感柔软丰盈。
「不许碰!」静谧气氛遭这声喝斥打散,女人气愤之下啪地一声挥开宇文璀靠在自己脸颊上的小手,幼小的孩子不明究理,愣愣地举着泛红手掌看着母亲。
「那双眼睛就跟你爹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看了就讨厌。」宇文璀被放回自己的小床上,做娘的没有温言安慰失望的孩子只言片语,转身吹熄烛火就走了。
室内昏暗清冷,唯独那股不知来历的残香仍在,似有若无。宇文璀稚嫩的身影孤伶伶呆坐在床上,即便是个幼童,他也隐约猜得到娘亲并不喜欢自己。具体原因他不明了,多半是与爹有关,娘向来不喜欢与爹亲近,有记忆以来便是如此。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年纪还小,并不十分清楚自身容貌如何,大概…大概就是与爹很像吧。他扶着小小的脑袋,穷思竭虑地回想爹的相貌,纵然他爹的眉宇之间总是萦绕着一股戾气,五官却很俊朗,这是乳母张氏告诉他的话,张氏曾说他打小模样就长得好,容貌似爹,却少了他那股子冷厉,长大之後必是个奇伟俊材。
「我宁可不要当什麽俊材…」小小的孩子坐在床上低声说道,他天真的童言童语充满稚趣,形肖他爹的那双眼却空泛无一物。
丝丝寒气自窗棂缝隙钻入室内,冻彻孩童细腻的肌骨,宇文璀转身窝进被褥,趴在床榻上将下颔搁在高耸的枕头上,一双空洞的圆圆大眼正对着面前一堵墙定定望着,许久也不动一下。
他亲娘的睡房就在这面墙之後,一墙之隔,仿若千山万水。他娘一向不喜欢让他进到卧室里去,所以每夜每晚,他只敢就这麽直愣愣地盯着那堵白墙傻看,一面看一面猜隔壁的娘亲此时此刻正在做些什麽?这个时辰猜是要和衣入睡了吧,宇文璀在心里勾画出母亲坐在铜镜前梳头卸钗的背影,那只刚刚将自己打痛的纤纤素手轻抬,缓缓取下那柄她最常佩戴的海棠碧玉钗,接着执起月牙玉梳打理起那头绀发。
想着想着那股异香忽又扑鼻而来,香气无色无味,在幽幽夜色之中越发浓郁,伴着年幼的孩童沉沉入睡。
冬至刚过,紧接着便是小寒、大寒,严冬渐至,露凝霜,霜成雪,某日早晨宇文璀推开窗扇,便是惊喜地望见户外已是落雪纷纷。
瑞雪皑皑,银妆大地,这场雪持续了多个日夜,积雪深厚,压垮了他们所居院落的矮墙。娘亲一向不喜与九重门人多所接触,是以这处院落位在绝伦峰後侧,离大殿楼阁有些距离,颇为幽深清静。
这日傍晚宇文敛自大殿归来,久违地与宇文璀母子二人共用晚膳。宇文璀看看他爹,又看看他娘,心里有点高兴,也许是顾忌娘亲冷淡态度的缘故,宇文敛并非每日来此停留,宇文璀总是特别珍惜父亲留下过夜的夜晚。
本该是共享天伦的时刻,席间气氛却有些凝滞,饭桌上只有父子二人低低的问答声,女人始终未置一词,直到用罢晚饭,宇文敛随口问了一句:「近来天寒,你们母子二人多加注意,有什麽急需的也只管跟我说。」
女人这才望向前院那道用以隔绝外界的倒塌矮墙,皱眉说道:「墙塌了好几日了,你赶紧差人来修吧。」
修墙的工人很快便来了,隔日一早宇文璀就看见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粗声指挥一班工人修葺矮墙。他趴在窗边观察众人砌墙,工人们的动作单调,看来看去每个人都在做一样的事,看了片刻便失了兴致。他娘一向喜静,见到外人入院便回房去了,乳娘张氏正在午睡,小孩子闲不住,推了房门偷跑到後院玩雪。
宇文璀蹲在地上推雪,不顾细小的手指冻得通红,兀自玩得开心,玩了一阵,指尖寒雪接触他的体温,渐渐化为融雪,浸湿他的袖口,加上他人小身轻,到底堆不出什麽名堂,无人相陪久了也觉得没意思,起身拍拍棉袄上的落雪,转身便回房去了。
回房後他百无聊赖,照旧趴上床榻盯着娘亲卧房的那堵白墙猛瞧,天际降雪已停,窗外无风无雪,室内澹然安适,一阵睡意袭来,宇文璀单手支颐,一阵微小的谈话声突地钻进他耳里。
他猛然睁大双眼,只因声音竟是从他娘的房里传来的。
说话声细如蚊蚋,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正在对话,谈天内容则听不清。宇文璀咬着手犹豫了会,便轻手轻脚地溜到他娘卧房窗下,含了含右手食指,踮着脚轻轻戳破前几日新糊的窗纸。
他选的位置正好,房内两道身影悉数落入他的瞳眸。其中一人自然就是他娘,另一人…小小的孩子讶然地张大双眼,另一人就是那班工人的其中一个,那人行为举止不似其他工人那般粗野,只可惜腿脚不甚灵敏,右腿似是有些瘸了,总是一人安安静静地在角落做事。宇文璀望向男人平凡的面容,疑惑着娘亲怎会让这样一个俗人进到她的卧房来。
男人突然伸手在脸颊周围按了一圈,往脸上一抓,手里竟是一张人皮面具。宇文璀曾听他爹与弟子谈天时提过江湖上有一门易容术,实际见识这还是第一次,他兴味盎然地向男人真实的面孔看去,惊觉此人虽着粗衣褐服,脸上却长着一双桃花凤眼,面如冠玉,俨然一副傅粉何郎的好皮相。
「表哥,真的是你!」娘亲望见这人的脸,面露狂喜,语调发颤,然而待她凝神细看男人落魄的装束和缺陷的腿,又转为大悲,声泪俱下「怎麽会…怎麽会…」
「当年…宇文敛挫我经脉,这腿便是当时留下的後遗症…」男人恨声说道,温润如玉的眉目登时扭曲起来,现出与这张俊秀相貌毫不相称的怒容,极为可怖。
宇文璀心头一惊,倒不是被男人的模样吓着,而是听见这人竟提起了自己的爹…
「那人心肠狠若蛇蠍,这里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表哥,我们一起逃吧!」几滴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自娘亲那双美目流泄而下,男人捧起娘的臻首,怜惜地为她拭去泪珠。
「佩璇,要混进这里不易,刻下已过晌午,此时下山恐怕引人注意,我又失了武功,今日时机已过,这事急不得。」
「那麽…」
「明日约莫辰时,这班工人还会再来上工,」男人紧紧拉住娘亲的手,郑重地叮嘱:「你切莫声张,日常一切只管照旧,往日里如何过,今晚便如何过,千万不要叫人看出端倪。明日…只需再忍一宿,我们便可…」
说到此处屋内二人俱是满面泪光,执手相望,无语泪千行。娘亲流转的眸光在男人脸上扫过,清眸流盼之间,彼此皆是动情,几点春色涌上双颊,娘亲突然扑进男人胸怀,而对方亦不推却,双双倒向身旁那榻无边绮罗帐。
微晕红潮一线,拂拂桃腮熟。
玲珑枕上留体香。
宇文璀在窗外看得呆了,他不过黄口小儿的年纪,房中发生何事他并不明了,床上娇柔婉转的娘亲是他平生未见,娘亲身上那人目若朗星,交颈之时眼波流光熠熠,万种风情。如此良辰佳景的一幕,幼小的孩子却看得冷汗遍体,只觉世事万物皆已偏离正道。
不知过了多久,室内已归静寂,人去楼空。宇文璀不敢回房,迈着短小的步伐走出院落,举头望去四方景致皆为雪所困,万籁俱寂,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去,遂在前门蹲了下来。
就这麽发了好一会呆,直至远方暮色已现,宇文璀还是不想回房,远处有一人迎着夕阳踏雪而来,来人身量颀长,体格挺拔,眉宇之间自有一股戾气。
宇文璀顺着来人一身玄黑的衣袍往上看,低低地叫了一声:「爹…」
「外头风大,怎麽自己一个人坐在这儿?」宇文璀稚嫩的童颜眉头深锁,不合宜的老成表情让宇文敛有些想笑,随口便问了一句。
「爹…」宇文璀愣了愣,好几次待出口的话语都滚到了舌尖,然而一旦触及帐中春情无限的回忆便又硬生生止住,迷茫了片刻,不知为何那双亮如晨星的凤眼在脑中一闪而过,脱口便问道:「原来娘还有位表哥的吗?以前从没听人提起过。」
宇文敛浑身一僵,侧面线条顿时变得冷厉慑人,对着儿子问道:「你可见过你娘的那位表哥,他生得什麽模样?」
宇文璀想了想,生在这深山之中,他从没见过那般温文清朗的长相,肠思枯竭也想不出该如何形容,好半响後才答道:「就是…就是那双眼睛与娘有三成相似的那位。」
他爹突然怪笑一声,口中喃喃自语:「是吗…是吗…」说罢也不理会宇文璀,转身便走。
宇文璀见他爹一脸清冷,也不敢多问,失神地看了一会脚下的雪,这才愣愣地返回院落,晚饭也没吃,便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