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灰吹不起第一章
三月中旬,晋城─并洲第一大城,初春将至,苍穹颜色虽受残冬影响,灰扑扑地不甚清亮,明黄色的迎春花苞依然迎风摇曳,为城中最繁华的十里长街点上盎然生机。
城西有间悦来客栈,规模虽不盛大,外观看来也已有些年头,内里却是相当清净整齐。门前大街上铺着规矩齐整的青石砖,来往行人走马经过便在砖石地板上发出喀啦声响,忽然一阵哒哒马蹄声由远至近,不一会儿来人便长吁一声,跨下马儿得令立即停下,一壮年男子在客栈前跳下坐骑,唤来小二接过自己的马匹,抬脚便不客气地迈进栈子,座中一人身穿白色布衣,腰系铁饰衣带,一看便知是个行商走贩打扮的,看见这人进来,马上站起身向着客栈门口一拱手道:「大舅子,久等了。」
壮年男子见状立刻向这人走去,拉着他坐下「妹婿你坐着便是,何必站着,来人啊!给爷上壶酒来。」
旁边一个跑堂的见这壮年男子一身缁衣、腰配横刀,心知此人必是官差,忙不迭迎上前去,恭敬说道「二位爷好,给爷来壶陈年白干可行。」
「嗯,还有什麽下酒菜也送来一些。」
「是、是。」
跑堂的立刻下去准备了,那行商的妹婿转向他的大舅子,困惑不已「大舅子,我就实在不明白,这晋城向来是周遭行商贸易必经之地,又是此地的第一大城,好端端地怎麽会突然封城了呢?」
「哈哈哈,若不是真有要事,偌大一个城池也不会说封便封的。」被称作大舅子的官差四下张望,见周遭来客各自吃酒谈天,无人注意他们这桌,这才低声说道「你虽非武林中人,但九重门这个北方大派想必也是知道一二的?」见妹婿点了点头,官差又继续说着「三天前他们的掌门带着几个随从突然就来了晋城,说是得了情报,他们苦寻多年的人就在这城中,坚持要封城搜寻。」
他妹婿张目结舌,犹自疑惑不已「九重门在北方一带的确势力极大,但到底是江湖草莽之流,用了什麽法子能够让知县老爷同意封城?」
「嘿嘿,有钱能使鬼推磨。」官差伸出右手食指与大拇指,屈指比出一个铜钱的形状「大老爷看了他们带来的孝敬,立刻就呆若木鸡,啥子拒绝的话都吐不出一个,当晚便下令封城,就连九重门的人在大街上强搜民宅也只当没看见。只不过…这拿人手短又与民不便之事到底不好说出去,所以人人只知封城的突然,个中原因除官府之外倒是无人晓得,你听听便罢,千万不要声张出去。」
「这个自然,大舅子就算没有提点,我也是不敢说的…只不过咱们做这行商买卖的,多耽搁一天就是少赚钱一天,还不知这城得封多久呢,早点做完买卖才能早日回家抱娘子看孩子,这就…还望大舅子多多帮忙、帮忙。」
「你且不用急,我总不能让我那天天望你早归的妹子乾着急吧!放心吧!虽说现下晋城只让进不让出,但只要有官府的令牌在,城门守卫还是会放人的。」官差拍拍自个腰间,一块黑沉沉的木牌在腰带里露出一角「只是都已经傍晚了,这个时间出城赶路太晚了点,今晚我们就先在客栈住下,明日一早我再送你出城。」
「那就有劳大舅子了。」他妹婿一听明早便能离城,当即笑逐颜开,喜孜孜地连忙道谢。
「都是一家人了,那麽多礼作甚?咱俩多年不见,今夜就好好叙旧,来!喝酒!」
「哈哈,那就不客气了。」
两人用罢酒菜,俱是一副酩酊烂醉的模样,那官差扔下酒杯,摇摇晃晃地向二楼客房走去,也许是酒醉的影响,只觉底下楼梯歪歪曲曲,一不小心就踩了个空。
「唉呀!差爷小心。」
险些摔下楼梯的官差瞠着通红的醉眼,低头看向身後扶住他的少年,少年身穿跑堂服装,肤色黝黑,脸上带着恭敬的笑意,从头到脚都是相当寻常普通的装扮,唯一特别之处是当他张嘴说话时,一口白牙正中的右边门牙缺了一截。
「差爷醉了,不如就让小的扶差爷回房歇息吧。」那少年见官差点头同意,立即扶着就快醉倒的官差返回厢房,将人放倒在床上之後,少年揣着胸口,彷佛里面揣怀着什麽重要事物,轻手轻脚地一溜烟就出了房门。
隔日清晨,卯时,已经是往日里敞开城门的时辰,守城的衙役却只抬眼望了望云迷雾锁的天空,毫无动作,城门前排起了不小的队伍,都是等待出城的,人群中士农工商皆有,贩夫走卒之流却是占了大多数,放眼望去尽是寻常百姓的衣着面孔,当中并无一人特别引人注意。
衙役开始盘查每个正待出城的百姓,即便是老弱妇孺,甚或哭天央地的,没有官府派下准许出城的文书或令牌,一律不放行。衙役满面不耐地让人撵走背上背着菜篓的褐衣老汉,下一个是个面色黧黑的少年,左肩上只有一只窄小的包袱,身穿黑色短衣,裤脚上还沾了些尘泥,俨然是个朴实单纯的农家子弟。
少年诚惶诚恐地掏出一块黑色令牌,必恭必敬地递到衙役面前,讨好地笑着「这位爷,这是小人的出城令牌。」
「你是怎麽拿到这令牌的?」衙役接过令牌,摸了摸其上所刻的饰纹,确认这方黑色木牌确实为真,嘴上不免还是得问个两句。
「小人乃是五百里外张家村的子弟,今年歉收,不得已只好到晋城来依亲,那在官府里跑腿的李四就是小人的大舅子,今次正是来托大舅子给谋份事的,哪里想到才刚到城里几天,就接到老家消息,说是老爹病急了,让小人赶紧回去探望,指不定这次回去就是看老爹最後一眼了…」说着说着便低下头去,语气都是忧心忡忡的「所以小人便去求大舅子给央块令牌,大清早便来出城赶路回乡了。」
「你说李四是你亲戚,怎麽他没带你一起来呢?」
「昨夜大舅子说要给小人饯行,咱俩就一起上了馆子,大舅子喝得多了,还没醒来呢!」
衙役摸了摸面上稀疏的胡须,心想前日的确曾听李四提起有个妹婿现下正在城里,何况李四一向贪杯,有时宿醉便来上工也是常有的事,打量眼前这人,无论表情举止在在都显出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的畏缩与讨好,再说令牌也是真的,着实没什麽可疑之处,便挥挥手让人出城去了。
黑面少年一面道谢一面扶手贴耳地走了,那背对着城门守卫的身影始终弓着肩缩着手,脚步三分惊惶七分惧怕地走远了。直至走出约莫二十里外,少年突然直起腰,双手环胸气定神闲,身上虽然还穿着那套沾尘带泥的衣裳,脸也黑溜一片,却哪里还有一丝半点庄稼人的质朴气息。
现下正是晨光微曦的时刻,官道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过路人,少年站立在道路边上,耐心观察。不到片刻,便望见一辆破旧马车往南边的方向驶来,车上只有一个衣着稍嫌寒酸的老头子在拉车。
少年唇边立即绽出乖巧笑容,眼神也在转瞬间变得极为老实,等马车驶近後,赶忙上前拦下拉车的老头「大爷,请问您这车可是要往南方走?」
老头停下缰绳,看见少年澄澈乖顺的眼睛,不知怎的突然觉得眼前人必定不是坏人,顿时戒心全无「我这车本来是去北方帮人送货的,现在货都送完要赶回南镇去了,小兄弟也是要去南镇的吗?」
「大爷,是这样的,我们家乡里今年收成不好,家里弟妹又多,我娘让我去南边投靠亲戚,但我第一次出远门,才走了两天就迷路了,根本不知道东西南北是哪些方向,大爷你能不能行行好,载我一程,不然在这荒郊野外的,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走到城镇里去。」
「唉!你只身在外想必也不容易,老头子我一个人赶车正觉无聊呢,有人作陪那是再好不过,小兄弟,快上来吧!」听这少年声声切切地说着自个儿身世,眼里还闪着滚滚水光,细看他的右边门牙还断了一小截,家境之差可见一斑。老头心里不免觉得可怜,於是便侧身让出身旁空位,吆喝少年上车。
「谢谢大爷!」
少年当即转忧为喜,连忙攒紧包袱,双手扶上马车,一脚踏着车板,一脚悬空,正要登上车去,此时背後突然传来细微振动,少年身形一僵,立刻认出来者为何,心下大骇,却已避之不及。
只见三根银针挟着极电奔星之速破空而至,分别向少年身上的天柱、曲池、白海三个穴位飞去,这三个都是人体中的麻穴,少年被点了这三处穴位,登时全身僵硬,再也动弹不得,身形一歪眼看就要摔落马车。
突然间清风微动,拉车老头只见眼前不知何时冒出一个男人背影,那人衣玦翻飞,束起的发丝在和风吹拂之下依然一丝不苟,发髻上还插着一只翠绿玉簪。电光火石之间这男人就出现了,他伸出双臂接住少年坠下的身子,轻柔地将人揽在怀里,他的衣着光鲜,显然是用极好的料子做成,老头猜想也许是二十两一疋的广绫,衣上还有烟雨山青图的浅色刺绣,但他却毫不在意地伸出一只袖口为少年擦脸。
无法动弹的少年只能任这男子为所欲为,原本肮脏的黑脸在擦拭之下渐显白净,露出一双灼灼明亮的眉目和左眼下的一颗美人痣。男人停下动作,屏息凝神地看着少年,好半响才说道:「找到你了。」
他虽只说了四个字,语调却是极其满足,不用看他表情也猜得到他脸上必定是一副心满自得的样子。
男人抱着少年转过身来,对着拉车老头说道「在下宇文璀,方才之举实属唐突,老人家如果吓到了,晚辈在此给您赔不是。」
「不打紧、不打紧,只是…」转过来的这个男人丰神俊朗,俊逸如星的眉眼之下有着挺鼻薄唇,衣冠得体,气质涛然,可惜…只可惜竟是个破相的,他的左眼眼尾有道延伸至耳下的疤痕,浅白的痕迹微微隆起,这伤疤应已有段时日,颜色虽然极浅,在这无俦俊颜之上却是异常明显。
宇文璀看出老头在疑惑他与少年的关系,朗声说道:「这位是舍弟,小孩子玩心重,不说一声就离家出走了,家里人都急着找他,现下既已找着弟弟,那在下也不多留了,老人家好好保重,告辞。」
话一出口怀里少年突然嘴形微动,宇文璀辨出那是少年想骂又骂不出声,心里大概也猜得出他想骂些什麽,内心却是半点心虚也无。
那拉车老头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实人,哪里懂得去怀疑眼前这位俊雅挺拔的公子,何况那点穴的三针迅若闪电,除非习武之人的眼力才能看见,老头只道是少年脚步没踩稳罢了,嘴里赶忙也说了句告辞,挥着马鞭走远了。
远方旭日攀升,熠熠晨光照耀大地,尘土之上无一不是光洁明亮的样子,路上开始出现熙来攘往的赶路人潮,宇文璀低头察看自家弟弟,在朝阳拂面之下,更觉怀中人脸色明媚。其实这完全是他久别重逢後,忍不住将事物美好化的想像,他弟弟唇齿紧闭,脸色灰败,分明是一副绝望的脸容。
一辆华贵的马车轻巧驶到宇文璀身边,车上跳下一人,身穿九重门人的衣袍,恭谨地向宇文璀行礼「恭喜掌门寻得二少爷,您吩咐的都已备妥,还请掌门上车。」
「嗯,这次事情办得不错,你且让晋城里待命的门人都回山去吧,事出突然,我就不等人会合了,直接从这回绝伦峰。」
「是。」
马车门帘轻飘飘阖上,车轮发出毂辘声响,稳当地朝少年始终试图逃离的北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