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的我,右边小臂上有道已经很淡的疤痕,那是六岁那年被妈妈打出来的。她因为我在洗盘子时不小心摔破了一只碗,就拿着有两指粗的藤条,疯了一样在我身上抽打。不管我怎样哭叫求饶,打得我皮开肉绽,也不住手。直到藤条整条散开,不能再打,才怏怏丢下进房睡觉。最後我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哭着洗掉血迹,笨拙地包上绷带。第二天上学时带着莫名的羞耻感,遮遮掩掩、闪闪缩缩,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满身一道叠着一道的血红青紫伤痕,幸好那是冬天,衣服多才盖得住。
这不是一次两次的事,道具也不限於藤条,衣架、扫帚、梳子甚至小脚凳也用过,只要就手就好,实在找不到什麽好用,才用手打──因为用手打时,妈妈自己也会痛。
有一次,她趁我不在意转过身去的时候,一拳打在我後脑上,打得我晕乎乎的趴在地上,好一会才起得来。我永远记得爬起来时,她嘴角那一抹冷笑──那天我在学校量身高,傻傻地回家跟她兴奋地说起,自己终於长得比她高了,她就是如此招呼我的。而从那时候起,我很害怕让人静悄悄地从身後快速靠近。
连生我、养我的母亲也下得了手,我实在想不出为什麽,其他人无论如何不会打我的理由。
脸颊一疼,他捏着我的下巴逼我抬头,我跟他对看一眼,那双染满愠色的凤眸突然一怔,我急忙垂下眼睛避开。
想起往事,我知道我的脸色和眼神一定很不好,但转念间也冷静了,知道不应该把妈妈的影子跟他重叠──他真的没踢我,不是吗?胡乱把罪名扣在他头上,太不公平了吧?
老大放开了我,站起来後退了几步。我抬头一看,他紧抿着嘴,身形有点不稳地扶着旁边的桌子,用颤抖的声音,难以置信地道:「你…在你眼中…我真的如此无情…」赤裸的胸口激烈起伏,呼吸比之前更粗重了。
我不知如何解释,心里隐隐作痛,却找不出该说的话。我欲言又止,犹豫再三,决定先把他扶在一边,让他冷静一下再算。从地上爬起来,拖着跪得发麻的腿慢慢移向他,我扶着他的手臂,软声道:「烨儿,先坐下,我倒杯茶给你…」他却抽开了手,看也不看我一眼,拿起挂在一旁的中衣穿上,打开门大步走出去,叫道:「来人,摆驾!」外面一阵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
我看着他走出去,然後剩下我一个人呆站在屋里。我垂下还僵在半空的手,走到榻边坐下,扶着额闭上了眼睛,觉得身心俱疲。
我到底在干什麽?我本来并没想要让他难受…却鬼使神差的弄得如此田地。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娘娘!这…」然後是一声吩咐:「你们全到外面守着去,不许进来!」我抬眼一看,蕙兰刚好清了场,快步走向我,急问:「娘娘,您没事吧?」
我疲倦地笑笑:「没事,等下出去吩咐,别让其他人乱说话。」
蕙兰答道:「娘娘放心,只有奴婢看到房里,等下奴婢再去警诫一下那些小蹄子当心口舌,不许乱嚼舌根。」我点点头,她马上去脸盆那边拧了帕子递上来,道:「娘娘先净脸,奴婢出去一下。」我懒懒地点头示意知道。
蕙兰敏捷地退下,我抹净了脸,把散开了的发髻稍为收拾一下,看着房里的一片狼藉,呆呆地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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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了不知多久,蕙兰回来了,看我的样子,担心地问道:「娘娘,皇上刚才…要不要传太医?李太医是宫里老人,心里很有分寸,不会乱说话的。」
我瞪着她半晌,才明白她的意思,嗤的一声笑了:「你犯傻啦,蕙兰。」站起来转了一圈,道:「你看,我像有事吗?皇上龙体勇健,一出手我就化为齑粉了,还能这样好手好脚的在你面前站着?」拍拍她道:「刚才我惹怒了皇上没错,屋里乱七八糟其实是我弄的。那会子我怕起来,一不小心推倒了屏风而已。」我看了一圈,心想要尽快清理现场,不然让人以为「帝后不和」,可是一宗很有娱乐性的大丑闻。迳自走到屏风一边,对蕙兰道:「来,帮我把屏风扶起。」蕙兰也是明白人,没多说什麽,马上过来帮忙。我们勤快地把屋子收拾一下,忙碌了一轮,卒之回复了九成原貌,骤眼一看,根本看不出不久之前还像六国大封相似的一片混乱。
蕙兰打水来给我洗脚,我由得她把我重新在床上安顿好,才道:「蕙兰,我想好好休息,所有人都去歇了吧!没有吩咐,谁也不许进来,知道吗?」
「娘娘…」蕙兰轻声劝道:「也许皇上过几天下了气,娘娘再说些好话赔罪,也就好了。娘娘毋需担心…」
我笑笑答道:「没事,我只是想静一下而已,别让人来烦我就好。」
蕙兰欲言又止,最後还是低头应道:「奴婢知道,奴婢告退。」
待蕙兰走了,四周再一次静下来了。我又从床上下来,确认外面没人之後,走向衣柜,打开柜门,把里面的衣服堆在一边,然後缩了进去,关上柜门。
这是我的怪癖,小时候家里很小,妈妈的房间其实也只是用木板隔着,内里只放下一张床,叫做有一丁点私密空间,别让人一进屋就看到罢了。我是小孩子,不需要什麽私隐,床就放在沙发旁边。
因此,每当我想躲起来的时候,我的选择只有衣柜──养成了我一旦不安或者伤心的时候,就会想偷偷躲在衣柜里,慢慢等自己回复平静的习惯。
在黑暗闷热的狭窄空间里,我抱着双腿,把脸埋在膝盖里,在这大清朝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