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慢慢走向我,语气虽淡然,却让我莫名地觉得气压有点低:「哦,今日兴致那麽高,我以前倒不知道,原来你会操曲。」
「左右无人,我随便乱唱,自个儿解闷嘛。」我乾笑几声,转身殷勤地去为老大倒茶,趁机把那点不合时宜又难以解释的乡愁歛去,一会儿觉得样子应该恢复正常才敢走近老大。
转念一想,无缘无故老大在散发什麽低气压啊?难道是听到我唱曲不高兴了?我记得以前的人对戏子很有偏见。
哎呀!又要被教育了吗?这次又要教育多久啊!我明明一个良家妇女,为啥一次两次让人教训不守妇道了???>_<~~~~~
我向坐在榻上的老大递上茶杯,小心翼翼地问道:「烨儿,我…是否不合规矩了?」
老大接过,和颜悦色地道:「我真的那麽可怕吗,让你战战兢兢的,老是问我有没有不合规矩?」拍拍身旁的位置,道:「来坐着说话。」
没事就好,我在他旁边坐下,他伸臂一揽,把我抱在身旁,道:「你刚才唱的是什麽?蛮好听的。」
对了!我刚才唱的是粤剧,他可能听不懂觉得奇怪而已,并不是在散发低气压啊。
「那是紫钗记。」
「哦,汤显祖的紫钗记?」
「…是啊。」我知道紫钗记是唐涤生改编成粤剧的,不过到底改谁的,我哪知道?不过我相信老大,他说的应该不会错的了。
「我以前看过,不过忘得七七八八了,你给我说说。」
「那故事嘛,就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那一套。从前有一个叫李益的才子,娶了一个家道中落的小姐叫霍小玉。霍小玉有一枝家传的紫玉钗,她很宝贝这支钗,但李益在上京赴考後三年没有回家,小玉等啊等,最後连紫玉钗也唯有拿去典卖以维持生计。之後她听说李益要另娶一个富家小姐,以为他贪新忘旧,於是伤心欲绝。後来发现是误会,夫妇最後言归於好,大团圆结局。」我想改编前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剧情吧?细节别说得太详细,应该不会露馅。
老大点点头,道:「嗯,我想起来了,那些词蛮别致的,再唱些来听听。」
啥?还要再唱?他听得懂吗?这是粤剧,是用广东话唱的啊!
我想了想,站起来答道:「唱得不好,你别笑我啊。」老大笑着点头。我清清喉咙,深吸一口气,摆起功架,以平喉唱出<凤阁恩仇未了情>中,最着名的一段胡地蛮歌:
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
鸟南飞,鸟南返,
鸟儿比翼何日再归还,
哀我何孤单。
上前拉着老大的手示意他站起来,老大十分配合,我靠近他,转子喉唱女段:
休涕泪,莫愁烦,
人生如朝露,何处无离散。
今宵人惜别,相会梦魂间。
轻轻挽着他的臂弯,一边抬手在他脸旁一抹,一边唱道:
我低语慰檀郎,轻拭流泪眼。
君莫嗟,君莫叹,
终有日,春风吹渡玉门关。
我正配合曲词,拈起兰花指,做着指向远方的动作,老大忽然一把抓着我的手,拉着我转过身面向他,道:「怎麽不唱<紫钗记>了?」
我楞了楞,答道:「那些哼哼唧唧的没什麽好听的,我看不如唱别的…你很想听<紫钗记>吗?」
<紫钗记>接下去的,总结下来就是霍小玉一边要生要死,一边骂老公花心,李十郎就连劝带哄的叫老婆大人别吃他的冤枉醋的戏码。我以为老大不会想听那种的,於是转了唱<凤阁恩仇未了情>──这是粤剧中唯一以外族为男主角,而且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的剧本啊!
老大一脸阴沉地问道:「佳佳,你瞒着我什麽?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麽?」
「嗄?…没…没有啊。」我有点紧张,老大是在怀疑我为啥会广东话吗?他又在试探我了吗?
淡定,要淡定!他问什麽也好,说标准答案:「我不知道」!
老大盯着我,低声用官话念出:「妾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樨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徵痛黄泉,皆君所致。」语调一转:「两广方言,我都晓得,当年平三藩,军中有唔少出身两广嘅将领。」虽然发音有点儿怪怪的感觉,不过的确就是广东话!
我吓了一大跳,想不到老大还有这一招,不禁道:「烨儿,你很厉害啊!广东话这麽拗口,你居然一次就听出来了!」那些文绉绉的念白,别说是老大,我自己要不是早知道曲词,就算人家当着我面来念,我也未必听得懂。这也是当年我们这班小毛头排戏的最大难处,那些曲词艰深难懂,要我们这些小孩子硬背起来,实在很不容易。老大现在居然听我唱了一次,就可以翻译做官话。
崇拜啊,人家千古一帝真不是盖的!
「还要继续装傻吗?」老大捏着我的下颌,把我的脸正对着自己,道:「你就以为我看不到你刚才偷偷抹泪?妾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樨齿,饮恨而终,徵痛黄泉,皆君所致!好一段念白,泣血哀怨,莫此为甚!」越说越是咬牙切齿:「说放下是假的,你是死了心、舍了情!你一直不冷不热地疏远我,我来看你、陪你,诸般体贴关怀,在你眼中只是笑话!以前还会跟我虚与委蛇,现下懒得再装,就等着看我这傻子自以为是地做些不入你眼的傻事,是吧?这次又打什麽主意了?你要是不愿再见到我,即管直说,不用寻死觅活,要去哪里,我成全你!」他越说越大声,双目尽赤,来到最後根本是吼的。
被他啪啦啪啦的吼了一轮,我好不容易才由死机状态回复,终於明白他在说什麽──总之,我好死不死的,又挑起了老大那条神经,他终於爆发了!
要解开这误会,解释我为什麽抽风唱了这一段不难,要解释我为什麽哭了就很难──老大大概不会接受在下雨的夜晚的房间里,依然会有一粒来历不明的沙,神奇地吹进眼睛的解释吧?
其实所谓的伤害,又怎会是单方面的呢?尤其伤害的是自己的亲人。整件事看来佟同学是受害者,可是老大这个加害者难道日子又好过了?这件事刺在他心里,一有什麽风吹草动就会撩拨到他的神经,让他草木皆兵,总是暗自猜测我到底在搞什麽鬼。也难怪他,佟同学的确不声不响的跑路了,如果不是我胡里胡涂的来接力,老大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他的语气虽然尖锐,但大概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眼神透出的悲伤和绝望远超愤怒。
我抓着老大捏着我脸的手,认真道:「烨儿,你听我说。」
「我真的什麽也忘了,但我知道,不管以前发生过什麽事,佟玉佳不恨你,真的!」他重重一颤,手不自觉的用力把我的脸捏得生痛。我把他的手从脸颊上拉下,把他僵硬而微凉的右手,用自己双手紧紧包裹着,道:「烨儿,佟玉佳在你心里,是个恶毒的女人吗?她会抵上自己的性命,就为了要让你心怀愧疚,终身不安吗?如果她是这样的女人,你大概不必记挂着她,是吧?」我一边说着,心里却涌起一堆不属於我的情绪──悲痛、委屈、失望、怨愤…胸口似被刀剜着似的剧痛,几近麻木的钝痛化成酸涩的泪水,完全无视我的意识,涌出眼眶。
这种感觉很神奇,明明是在「我」身上作用的,却不是「我」的感情──我知道,这大概是佟同学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异,真正的我还是操控着身体,但感情却像游离於意识的一角,以旁观者的心态,高高在上的看着自己为了另一个女人的悲痛而痛,为了她的委屈而申诉。
我明白了──连佟同学也爆发了!
从我接力以来,不管我本人怎样卯足劲要积极生活,心头却好像压着些什麽,沉甸甸的让我很不舒服。我也猜想过,也许佟同学并没有消失,只不过是在某个角落里沉睡着,一直等待解开她心底最大郁结的机会。
好吧!既然我早就搞和在他们夫妻那些破事里了,与其别扭下去,不如让我这个局外人把发脓溃烂的伤口一次挑开,把那些早该解决的心结,连根拔除!
…佟同学,如果我没猜错,在你搞定了老公之後,可不可以重新接管这身体,然後顺便把我踢回廿一世纪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