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月光的柔和,也许是夜晚的温柔,总之一向又硬又倔的我,心里仅有的那点儿母性终於被勾起了,整个心情都柔软下来。我一步一步走近,一心想要把小四抱在怀里安慰,想向他表达我的歉意。
我知道自己笨拙,因为我小时候也没享受过多少母爱,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去表达「母爱」。不过我想,直接的动作应该比词不达意的说话更容易表达情感。小四应该不太介意我身材像洗衣板般硌人,反正他平日一有机会就往我怀里蹭,特别是看小八蹭了,他一定不甘人後,使劲蹭回本。
阴影里那个人影听到我走近的声音,先是缩了一缩,然後一声不响的忽然窜起跑走。
我气喘嘘嘘地使劲追,看着眼前小四那奔跑速度,我真怨念──老大啊,你没事把儿子教得这麽十项全能干吗,若是真的非要教出超人不可,就该兼顾教教EQ嘛!
我死命地跑,距离还是很快地被拉开了。小四啊,我这废柴白骨精怎跟得上你这天天习弓马布库的阿哥啊,你就给点面子,让你挂名老妈一次,好不好?
体力不济幸好脑子还不错,我灵机一动,装出一把虚弱又辛苦的声音,边喘边低叫:「禛…哈…禛…别跑…好辛苦…」小四果然停了下来望我,却没有立即过来。我捏着前襟,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粗喘着,看小四还在踌躇不前,索性一下跌坐地上,学着电视剧那种狗血样子,手撑着地却抬头看着他。
这场戏半真半假,我确实是跑得胸口闷了,心肺功能差嘛,只是没我表演的那麽夸张。我使劲地喘,希望这演技还行,骗得过这九岁小正太吧!
小四果然被我吓到,马上跑来蹲下扶我,急问:「皇额娘你怎麽了,要不要传太医?」
我顺姿势抱着他,把头靠在他身上喘气,答道:「让我…靠一会…」说笑,追到手就不放了,难道要重新再追一次?还是抱着稳当。
气顺点儿,我抬起头来,抽出手帕替他抹掉泪水和汗水,柔声问道:「禛儿,为什麽要哭呢?」点点他的小鼻子,道:「只不过是游戏而已,难道你平日下棋输了也哭吗?」
小四垂着头,咬着唇老半天才绷出一句话:「皇额娘也不要禛儿了吗?」我看着他眼底又冒起水气,忙紧紧拥着他,道:「傻孩子,说那是什麽话?」轻轻抚摸着搁在我肩上的脑袋,道:「皇额娘怎会不要你…我只有你一个孩子啊。」说罢闭上眼睛,深深叹口气──我知道自己,说了这种话,以後就真的放不下他了。
从知道自己的身份开始,我就有不会长命的觉悟。其实就算不管历史,也不需要太医诊断,这种糟糕之极的健康状态,谁能比用着这身体的我更清楚?心跳有时莫名其妙地忽快忽慢,有时就是坐着不动,也会有点晕眩的感觉。从醒过来数起已经两个多月,一次经期也没来过,当然不是因为怀孕。如果佟玉佳不是那种天生几个月才来经一次的人,那就是厌食症的後遗症了。以前就听说过,厌食症会让女人停经,还会对心脏和肠胃造成不可逆的损害。就算以後再努力去养,大概也不会好得到哪里。只要感染个流感肺炎什麽的,以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废柴的我大概就会一命呜呼。空气传染的病毒这麽多,即使再小心也没有用。有了这样的自觉,我早就自己留心,不想在这里留下太多牵挂,以免将来不得已要离开了,会太过伤心。
只是人心不是铁造的…何况他又那麽刚好的,打在我的死穴上。
──我不知道,妈妈到底爱不爱我。
我的外祖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在文革时被打成黑五类,到底是什麽原因,因为妈妈不愿提而不可考。总之妈妈当时只有十几岁,因为「活不下去」,所以就参加上山下乡,由北京到了广东雷州。以她的性格,根本不可能习惯那种艰苦的生活。当她接到父母的死讯,就下定决心跟几个同病相怜的朋友逃到香港。那个年代没有所谓的偷渡,只要到了香港市区,就能拿到身份证。妈妈虽然只是高一程度学历,但以当时的人来说已经算是高学历,於是到了香港就找到一份文职工作。後来她认识了爸爸,以妈妈自己的话来说,爸爸虽不是大富大贵,但老实勤恳,收入不错,嫁了他就不用愁,於是廿二岁就嫁了他,全心做家庭主妇,第二年就生了我。
本来是很好的,妈妈也不是什麽心头很高的女人,她无亲无故,一个女孩子孑然一身,想找个能提供安逸生活,又对自己不错的男人依靠,并没有什麽不对。爸爸是技工,在那个工业高速发展的年代来说,蓝领比白领薪水高,收入足够让一家人生活得很不错了,所以我六岁前的生活是蛮不错的。
六岁那年,爸爸因为工业意外去世了,我的生活也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妈妈在爸爸死後也没有再出外工作了,原因除了她多年没有工作已和社会脱节,主要还是因为她是典型的好逸恶劳。就像当初她来到香港,明明做制衣女工比做文职赚的钱多,那时大部分女孩子都选当女工,她却嫌辛苦不肯干。当了这麽多年主妇之後才要她重新工作,更加不可能。
其实,我想她更多的是不甘心──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稳生活,忽然又被打回原形。爸爸死後,她一点也没因为家里失去了经济支柱而省吃俭用。购物、上馆子、游玩一样不落,反而比以前花得还凶。爸爸留下的钱并不多,加上赔偿金,也花不了两年。钱花光了之後,我们就开始靠政府的综援金生活。
综援金不会让人没房住没饱饭吃,但也绝对是拮据的,需要很小心的花用才行。在这种环境下,妈妈的脾气越来越大,顺理成章的,她出气的对象就是我。她常常找藉口把我又打又骂,尤其是看到我开心的时候。她老是骂我是个没用的废物、拖累,如果没有我,她随便就找到个男人改嫁了,也不用过这种日子。有时连藉口也懒得找,夹头夹脑的就揍一顿。
直到有一次,我学校的老师发现我身上的伤痕,找来社工跟进事件。妈妈跟社工说是丈夫死了,她情绪失控才会打我,其实她是很疼我的。社工跟进了几个月,之後事情就结了。妈妈学会收歛一点──以後不打头脸,要打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或者用别的方式去让我不好受。而我则上了一课──做人得靠自己,别人就算有心,能帮到的只是很少部分。
我初时被打了还会哭叫求饶,怀疑自己做了什麽不好的事,到後来愤怒越积越深,有一次终於忍不住了,朝她吼道:「不是有我这废物拖油瓶,你哪有资格拿综援金?」那时有八九岁了,这些事我懂──四肢健全的三十岁单身女人是拿不到综援金的,只有带着小孩的单亲妈妈才合资格。
妈妈楞了楞,忽然笑了,道:「对啊,说来我还得多谢你!」
那一次,我的下场当然也不好,只是难得有个像样的藉口──我用不好的语气跟妈妈说话,活该被教训。
妈妈说:「我不好过,你也绝对不用想会过得好!」
我终於明白:不是我不好,问题是妈妈不开心,家里就我一个,不拿我出气找谁?她看不惯我开心,看不惯我好好的,自己却心里不痛快。我索性省了那些没用的求饶和眼泪了,真痛狠了才哭几声──想来倔强的个性就是这样养成的。
我十一岁那一年,妈妈终於找到个男人要娶她,那时我很高兴──妈妈找到归宿,自然心情好了,就不会要拿我出气了罢?而且,她带着我改嫁,并没有抛弃我,大概代表她心里,还是有我的!
也许妈妈真的是生来命苦,才结婚半年,居然验出了子宫颈癌末期。在最後的日子中,我每天到医院去,都是被她从头到脚的臭骂,说是我刑克她,见不得她过好日子,终於害死她了。我没跟她吵,因为我明白她根本是在发泄──我这可能算是提供另类的善终服务吧?虽然的确很难受,很委屈,可是我没办法安慰她,唯有站在病床旁由得她骂,希望她骂完的确觉得好一点儿。
结果每天,我都是板着脸离开病房,然後坐在医院的小花园里一个人抱头痛哭,既为了唯一的亲人病重而伤心,又为了她那些过分的话而难过,也旁徨着妈妈去後,我一个十二岁小孩到底要怎麽办。
也许,妈妈不是不疼我的,只是她命太苦了,没有余力去兼顾我的感受。我顶多只可以说她自私──自己不快乐,就找我出气,不管我也是一个人,她的女儿,也同样会受伤的。
後父在妈妈死後,说不可以再留我了。他很明白地告诉我,他快五十岁了,本来是想让妈妈给他生个儿子,老来大家作个伴的。结果她死了,他打算过一段日子再娶,没能力多养我一个,所以他给我办了去孤儿院手续。其实我很感谢後父,在妈妈最後的日子,他没有舍弃我们,既负担了妈妈的医药费和殓葬费,还为我好好安排了去处,不得不说妈妈选男人的眼光其实蛮不错的。後父有自己的期望,想要老来有老婆儿子相伴,这又有什麽错?他可以说是对我们母女仁至义尽了。前阵子在街上偶然遇上他,我还作东请他上酒楼喝茶,那时他儿子考到大学了,我恭喜了他,也跟他说了近况,他挺欣慰地说:「我早知道你一定会有出息的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在那种情况下,居然还能冷静地说谢谢我照顾你们母女俩,我就知道你一定能靠自己活好。」
我大概是个内心藏着反骨的小孩,在被妈妈当出气包的日子中,我不是没想过能一觉睡死了有多好。可是最後,我反而决定了以後绝对不要走妈妈的老路──我要证明自己不是妈妈说的无用废物,我会靠自己活下去,不会整天只想着要靠别人养。我顽强地活着,努力学习,而且有幸归依了天主,在祂的引导下,我没有因为急於向上爬而走上歪路。穿越前我拥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努力正当换来的,我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要活得无愧无悔。
每个知道我的故事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我很坚强。我想是真的,没几个人有跟我一样的意志力,我也为此自豪。
不过,只有我自己知道,午夜梦回,或者心情不好了,有一件事总会兜上心头,让我泪流不止,痛彻心扉。
──妈妈她,到底爱不爱我?
──如果她爱我,为什麽又会故意要让我难受?
──我难受了,她不心疼吗?
──是不是,其实,真的是我不好?
小四老是跟小八较劲,因为他怕小八抢走他的妈妈。他其实是个感情细腻又敏感的小孩,可能察觉到我的保留,却把原因想错了方向。
小四也在怀疑,我到底爱不爱他。
我无法忍心让他失望,我明白那种伤痛,不能将这样的伤痕,加在另一个小孩的心上。
虽然我莫名其妙的就多了这个孩子,虽然我可能真的不能陪他很久,虽然我可能会在不得已分离之时悲痛欲绝…
可是,我已经放不下他了。
小四由我怀里撑起,沉声道:「可是,刚才…」
「跟你玩玩而已,游戏的事,别较真。」
小四听了,不单没有被安抚,反而被激怒了,大声道:「为什麽!为什麽皇额娘要串通外人来欺负我?」
原来如此…
不是输了难受,是妈妈跟外人一起欺负自己,才会难过。
我看他小脸涨得通红,全身因愤怒而颤抖,唯有再放柔语气,劝道:「禛儿,只是玩游戏而已,况且小八也是你的弟弟,不是外人啊…」
「你…你以後只疼八弟好了!」小四大叫着,猛地从我怀里挣开,推得我身子歪倒地上。眼看着小四又要跑走,一把威严的声音在我身後大喝:「放肆!不孝子,给朕跪下!」小四闻言一僵,顿了一顿,马上转身跪伏在地。
我转头一看,只见老大铁青着脸,怒瞪着小四,一个箭步上来就要抬腿踢他。我连忙扑上去挡在小四身前,叫道:「皇上息怒,让臣妾解释,不是那样的!」
糟糕,事情大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