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那堆给我写坏了的优质宣纸,被宫女们当做什麽墨宝似的,好好叠放在一旁。桌子中央有一张黏在硬板上的方形纸,上面有我用炭笔和直尺画的几个方格,另外还有廿一张大小相同,用硬纸板做的小卡片。
我拉着老大到桌边,道:「烨儿,我想做一个游戏跟孩子们一起玩,不过拿不定主意。」然後我拿着纸板和卡片,向老大讲解了这个游戏的意念和重点,与及当中的变化和技巧。自从穿越到这里之後,我在老大面前说话最多、最流利的就是这一次了。因为这是我的老本行,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欲罢不能。老大一边听着我眉飞色舞的介绍,一边看着我准备的道具,手指轻轻抚着唇,不发一言地沉吟着。
解说完毕,我问道:「烨儿,你觉得这个游戏好玩吗?可行的话,你觉得孩子们会喜欢“内宅寻凶”,还是“军情密报”?」
“军情密报”这题目有点敏感,搞不好会犯了什麽忌讳,不过男孩子们大概会比较喜欢这个。“内宅寻凶”比较大路,电视剧里那些豪门内院老是有些婢女家丁死得不明不白,然後主人们就会三堂会审似的把所有人叫到大厅去问话,藉着找寻人们证供的破绽来找凶手。这些皇子公主,不就是未来的大宅主人吗?这个题目很有生活气息和亲切感啊!
老大若有所思地盯着我,问道:「佳佳,你怎麽会想出这样的游戏?」
「怎麽了?不好玩吗?我觉得这是猜谜的变奏而已,不过谜猜了一次就没了,这游戏却可以玩很多次。而且跟不同的人玩会有不同的感觉,也可让他们学会有条有理地分析事情。每次可以好几个人一起玩,年纪大的虽有优势,不过像胤禟和胤䄉年纪这麽小的,也不会玩不来。」今天见识过这两个小不点的能力,我一点也不敢小看他们的逻辑推理能力。
「…就“内宅寻凶”吧。後宫里拿军务来玩,别让人参你一本,说後宫干政。」
「那麽就决定了,烨儿,你帮我在纸上写字,好不好?」我承认,我要让老大来写字,是存了点心机的。这游戏对这三百年前的清朝来说也许太新奇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误踩什麽地雷,先让老大了解那是什麽,并徵得他的同意才玩,免得惹来麻烦。
「为什麽你自己不写?」
我撅撅嘴,唯有拿出那叠给我糟蹋了的上好宣纸,把自己的丑事揭破:「烨儿,其实我试过了,不过…」我把纸摊开在他面前,无奈道:「你看看,这见不得人啊。」
唉!我就说我小时候连描红簿也写得一团糟,这时候要我写出能见人的毛笔字简直是天方夜谭。刚才我心存万一希望,希望跟满语一样,佟玉佳的身体还记得怎样写毛笔字。可惜试了半天,还是不行。
老大拿起我那堆废纸仔细地看,我自顾自的学蕙兰刚才给我磨墨的样子,在早就乾了的砚台上加水,拿着墨条使劲磨,终於老大制止了我进一步浪费资源的行为,道:「够了,没几个字,用不着这麽多。」
我拉他在书桌前坐好,自己站在旁边,谄媚地道:「烨儿,你的字一定很好,你来写的话,一定很漂亮。」
其实也不能算谄媚,康熙大帝御笔亲题的图板游戏啊,若能留传後世,一定是国宝。
老大轻轻白了我一眼,问道:「要写什麽?」
我把方形图板放在他面前,说道:「就像刚才说的,这个板上的方格代表地点。既然选了“内宅寻凶”,中间这一块就是…池塘吧!你在方格靠下面的地方写就好了,我等下在上面画个图。」
老大拿着笔轻巧的就写了池塘两字,奇怪地问:「你连写字也不行,怎麽就能画画了?」
我嘿嘿笑着掩饰尴尬,道:「其实也不是认真地画画,只不过想看着有生气一点,点缀一下罢了。」
小芬自小就爱画画,长大後成为中学的美术教师,有时也会兼职做一些插画工作,教会小册子里的插画大部分都出自她的手笔。我跟她一起长大,也从她身上学到画画的基础,有时也会画着玩儿。後来,这技能对我的工作有很大帮助,例如当我想描述一个游戏场景或人物道具,就可以自己用铅笔画一个草图,然後只要交给组里的美工人员就可以。所谓“Apicturesaysathousandwords”,这就省下很多口水,免得讲了老半天,人家根本完全搞不懂我想要的是什麽。
老大虽然没什麽表情,不过就一直盯着我不放,显然还未满意我的答案。於是我拿起炭笔,把纸板放到自己面前,在他写的「池塘」二字上面,草草画起画来。先是一个不规则的半圆代表池塘范围,然後岸边有些垂柳,边上有个小亭子加上通往岸边的小桥,水面上有些微波和几撮荷花,然後是一个隐约的人形物体飘浮在水上。
我对着自己的杰作稍为修饰了一下,然後推回老大面前,问道:「烨儿,就是这样子了,你说像不像?」他拿起图端详半晌,道:「我倒不知道你会画这种画,虽然粗陋,但颇为写实,不过有点像西洋人的画风。」我心登的一跳,不敢直接回话,只道:「我觉得如果面前放着这些东西,大概看来就是这样,所以就这样画了。」老大倒没有进一步为难我,就照着我说的,给我在图板和卡片上填字。
来到这里一个月,我老是卧病在床,於是大部分时间都在一个人胡思乱想,要怎样说话措词才叫「正常」,什麽行为才叫做「像模像样」,卯足了劲地把我脑里主要由小说和电视剧里学到的,和平日跟蕙兰等人相处留意到的,尽我所能地模仿。
另一方面,我心中始终执着──老大待我很好,孩子们也很可爱,可是这些都不足以让我放弃自我。我是张惠佳,我不要变成另一个佟玉佳:一个清朝女人、一个後宫妃子。阿嗣有一次说:「我们其实都是仙人掌,可以面对严酷的环境,但绝对不让任何人修剪。」我很赞同──以我们的背景,如果我们是可以「修剪」的,早就不是现在的模样了。我很可能会像妈妈那样,早早找个能照顾自己的男人嫁了,阿嗣也大可娶其中一个倒追他的富家女,不然以他的条件,自己去追一个又有何难?就算是小芬,外表柔弱,内里不也是同样的固执?小时候为了买画具,十年来午餐都只吃一个白面包来省钱,院里的不良少年要抢她的钱,只有八岁的她就算被打得见血了,还是死命抱着小钱包不放,幸好被我刚好看到。我不觉得选条平路走,屈服於现实就是罪恶,只不过这不是我们的选择而已。我们为了自己的执着付出了很多的努力、不少的代价,值不值得太难说,只要心安理得,那就好了。
我刚才躺在树下,从黄昏想到夜晚,终於想通了──这里本来就没有任何属於我的东西,因此我也没什麽好害怕失去的。就算是这条小命,按原来的历史发展,佟玉佳的生命已在倒数日子。就算我啥也不做,日日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过,也可能飞来横祸,一下子就蒙主宠召了。至於历史,记忆中有小说还是电影的剧情是这样的:如果我做了些什麽改变了历史,我在现代的亲人就会在消失。可是,我其实只记得几件历史大事的结果,而中间的过程,我和这里的人一样茫无头绪,根本避无可避。我是天主教徙,我相信事无大小都有天主的安排,我只需要谨守着圣经的教训做人就够了,没什麽需要我操心的。其实现在的环境也不是那麽严苛,总之在这承乾宫的范围内,我的行动很自由。
既然如此,何必草木皆兵,划地自限,自己吓自己?不如放开一点,让自己高兴一点,尽量挣到最大限度的自由,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