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悠長假期(清穿,康熙年間) — 第二章 心虛之症

穿越後的头三天,我基本上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对我来说那是好事──大条道理的不用急着应付其他人,还有大把时间用来平伏心情、分析处境。从观察及聆听别人说话来收集得来的情报,我终於肯定了「自己」是谁。

我是,或者该说我将会是,康熙皇帝的第三任皇后,孝懿皇后佟氏,现在的身分还是皇贵妃,时间是康熙二十七年四月。

幸好我喜欢鹿鼎记,几年前还做了一个鹿鼎记的RPG游戏专案,对康熙朝前段的历史还算有点印象。要是穿到清朝末年,我连咸丰、道光、光绪到底谁先谁後都搞不清楚。

仔细考虑过後,我下了一个英明神武,但创意为零的决定──假装失忆。

因为根本没有任何其他合理的解释,也没有任何让我蒙混过去的机会啊!这个佟皇贵妃是康熙早年立的妃子之一,据估计现年大约三十四岁,从年纪上看,「我」跟他大概已经当了二十年夫妻。而由这几天小玄子同学每天都来问候探望的行动来看,「我」绝对不是完全没有存在感的那种妃子。这下好了,小玄子同学号称「千古一帝」,可不是千古白痴,总不会连结发廿年的老婆忽然变了另一个人,也毫无知觉吧?

不装失忆,我混得过去吗?

或者该说,我就算是装失忆,也未必混得过去啊!我自问演技麻麻,这只不过垂死挣扎而已。

穿越後的第四天,在深呼吸了N口气之後,我终於下定决心,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来,摆出一副无辜兼迷惘的样子,跟替我围披肩的蕙兰说:「这位姑姑,我这几天一直想问,到底这里是什麽地方,我是谁啊?」蕙兰大惊失色,吓得一下子跌坐在脚踏上,然後急急唤人去请太医及向小玄子同学报告。

让李太医这样的老人家被人用绑架一般的姿势挟进来,我也觉得万分不好意思,所以他随後问了我N个问题,我都用十二万分诚恳合作的态度回答:「不知道」──因为我实在就是不知道啊!而我每答一次「不知道」,大家的脸色就随之白了一分。当大家终於明白,这绝对不是皇贵妃一时睡昏了头语无伦次,也不是忽然抽风幽了大伙儿一默,一班宫女太监随即哭成一团,李太医则站在床边摇摇欲坠,一副快要大难临头的样子。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一个明黄色的身影突然闯入,众人随即滚伏了一地,叩头请安之声参差不齐地响起,跟前几天晚上像彩排过一样整齐的阵势大相迳庭。

我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死死盯着床上的我,慢慢走近的皇帝大人,心想大家都叩头了,只有我一个大咧咧的坐着恐怕不妥吧?於是我扶着床边,正想下地学大家跪下请安,怎知道双腿一软,就摔了出去。我闭起眼睛自叹倒霉,本能地举臂护着头脸,结果却没有像预期一样跟清朝的地毯来个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却倒在皇帝大人的怀里。

动作真快啊!鹿鼎记里说小玄子自幼学摔交,应该是真的。在他怀里的感觉是出奇的熟悉和安心,我忍不住抬头一看,结果却撞上他直直看进我眼里的深邃目光,连忙心虚地低下头。

我绝对不敢小看古人的智慧,现代人的生活复杂又多姿多彩,但倒过来人际关系比以前的人简单直接多了。我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理工系人物,跟同样的人打交道没问题,一碰到高层那些对科技不甚了了,却极精於玩办公室政治的家伙就头大,本能地就想避开。来到皇宫这种地方,不用说个个都是人精,尤其是人精中的人精──皇帝大人。我这几天已经拟定对策:能不说谎就不说谎,能不解释就不解释,总之尽量以「失忆」作为藉口,啥都不知道就是了,以免讲多错多,弄巧成拙。这时就近一看他的眼神,我就知道自己没想错:这位同学很精明,没必要可别对他说谎,一定会露馅的。

心里一慌,不自禁的就想挣开他,他却反而收紧了双臂,我不敢乱动,只有紧张地缩成一团,乖乖的倚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大概听到消息匆忙赶来,他的心跳很急,而我的心也因紧张而怦怦乱跳,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摸不准他接下来会干什麽。过了好一会,到大家都冷静下来,他把我抱上床去,然後坐在床边,脸上看不出喜怒的,沉声向依然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李太医发问:「李泰,皇贵妃到底是怎麽了?你不是说她调养过後,就可痊癒?」

李泰全身震了一下,连连叩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康熙冷冷地道:「朕问的是皇贵妃的病情,不是你该不该死!」

李泰颤声回道:「回皇上的话,健忘之症,本属心虚,血气衰少。这次发高热,可能…因此阳气过盛,平常人当不至於如此,只是娘娘的底子…较弱,典藉有记载,善忘恍惚之症,乃系土克水,阳击阴所致。奴才虽没见过,不过典藉上亦有记载过人因头颅受创或高热不退而导致性情大变,恍惚忘事…」

其他的我听不懂,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极了──我这症确实就是「心虚」,而且还会性情大变,恍惚忘事!

李太医,我爱你!

眼角一瞄,看到李太医因为我的「心虚之症」抖得像筛糠似的,我十分不忍,唯有小声向连瞎子也知道正极度不爽中的小玄子同学求情:「皇上,我的病实在也不能怪李太医…」我不能看着别人因为我说谎而遭殃,但以我这「失忆症患者」的身分来说,也说不出什麽得体的求情话。

「佳佳,你叫我皇上,你…认得我?」他猛地转头看我,眼里瞬间燃起了一线希望。

「呃…他们是这样说的,我…没说错吧?」我犹豫着,避重就轻的答道。到底具体我要「失忆」到什麽程度,我自己也拿捏不准。总之,尽量以真话回答为上。

他听到後垂下眼帘,沉吟半晌,低声吩咐:「你们全部退下。」

我看看低头後退的众人,又看看他,心里毛毛的,不知道他要跟我单独相处是什麽意思。难道我的表现已经露出马脚了吗?应该不会吧!我本来就是一片迷惘又有点害怕,这表情绝对没有作假的成分,而且应该跟现在的处境非常配合的啊!

正当我忐忑不安之际,他忽然把我抱在怀里,我又下意识地一缩。他既没有放开也没有勉强,只是叹了一口气,手抚着我脑後的头发,柔声道:「佳佳,你真的都忘了吗?连我也忘了吗?」在他怀里的感觉其实不坏,甚至有点让人依恋怀念的感觉。我眨眨眼,问道:「皇上,其实…我叫什麽名字?」这是我在这几天一直疑惑的问题。我本名叫做张惠佳,姓是肯定不同的了,难道这个佳佳跟我刚好同名?康熙皱着眉盯着我,半晌不语,然後长叹一声,道:「你姓佟,闺名玉佳,我的额娘是你的亲姑姑,你是我的表姐。还有,从前没有旁人,你会像小时候一样叫我烨儿的。以後只要没其他人在,你跟以前一样叫好了,别满口皇上、皇上的,听着生份。」

原来不是叫小玄子啊,我有点失望。不过私下里他们原来这麽亲,亲昵到可以直呼其名,我倒是有点诧异了,不是说皇宫的规矩定得很死的吗?转念想想,鹿鼎记里的小玄子因为父母早逝,对亲情渴望得很。叫皇上的人有很多,能叫「烨儿」的人就很少,身边还有这个表姐唤自己一声「烨儿」,大概也是一种补偿吧!就像我回到孤儿院时让神父修女们叫一声佳佳,心里也自然感到一阵暖意一样。

於是,我很顺从地点头回应:「烨儿,对不起,我都忘了。」看他神色瞬间黯淡下来,我於心不忍,劝道:「烨儿,也许我会再想起来的,别难过了。」他神色有点复杂地看着我好一会,然後收紧怀抱,把我的头按在肩上,在我耳边喃喃地说:「太皇太后几个月前大去,接着你也病重,我还以为你也要离我而去。现下你虽然前事尽忘,好歹人还好好的在,我该知足了,知足了…」感受到他的伤感,又因欺骗他而心虚,我於是放软了身体,手绕到背後轻拍着他安慰。他温暖的手轻抚我的脑袋,一直沿着後颈向下摩梭,大姆指顺着把我的後衣领拨低少许,在我颈椎近肩处某一点上轻轻揉着,我猜那可能是个什麽安神的穴道,而且位置也不过分,便也由得他去。暖暖的窝在他怀里,让我又昏昏欲睡起来,虽然跟陌生男人如此亲近,但我并没有觉得别扭,这反应倒过来让我感到怪怪的──我怀疑,这身体的一些习惯和本能还在,接下来似乎要好好发掘一下。

他重新安置我睡下後就离开,我松了一口气,这情况比我想像中好应付得多。也许因为这个佟玉佳跟康熙的感情实在很好,所以虽然这「失忆症」来得十分蹊跷,他也没有怎样为难我吧?记忆中历史上康熙跟孝庄的感情很好,孝庄在古人来说算是长寿,但她去世时康熙还是非常伤心。其实他跟我的经历很像,他小时候父母相继离世,然後跟祖母相依为命,我是父母离世後,在孤儿院遇到李校长,和她建立了祖孙一样的感情。亲人离世总是难受的,说些「已经很长寿应该算是笑丧」或者「去得安落没什麽痛苦就好了」之类的话,已经是接受了事实之後的自我安慰。即使我有信仰,相信人死後只不过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当父母和李校长离去时,我也难过得像是自己一部分也跟着死去一样。有时想起往事,也会忍不住有点泪意。看他离去的时眼眶红红的,也不知道是为了孝庄还是「我」,心里不禁同情起小玄子同学来。

大病初癒,我全身都很累,精神一松,想着想着很快就睡着了。

过了一段日子之後,我才知道自己还是太天真了。然而错有错着,幸好我还有点自知之明,没有太过发挥我那破烂演技,这一次才误打误撞的给我破了关。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说的是小玄子同学;而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说的就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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