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窗外的阴霾天空,坐在咖啡桌前的于敬除了对即将到来的雨水感到忧心外,面对对面空着的椅子,他没有一点期待。
见个面就好。这个想法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中,使得究竟是怎样的一面,他也已不太在乎了。他甚至觉得即使对方不来也无所谓。但就在他这麽想的时候,一阵高跟鞋敲在石砖上的声音从身後传来,接着就是一阵女性香水的味道。
「请问…是于先生吗?」只见一位身穿米色窄洋装的女子站在眼前,她有张十分好看的脸,看着他的一双杏眼晶亮晶亮的,像衔着星光般。「我是沈咏萱,你好。」那女子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眼下卧蚕在笑着时更明显。明明是张十分女性的脸孔,却在笑时让于敬莫名地想起了徐瑾泉。
「你好,我是于敬。」站起身,在向对方握了手後,于敬绅士地将对面的椅子拉开,而沈咏萱似乎也很习惯这个举动,惬意自然地坐了下来。
沈咏萱看上去年纪比于敬小了几岁,在谈话间,于敬得知她现在还在美国念书,这次回来是因为家里有些状况,下个礼拜她又得回去继续准备期末的考试。于敬自己也曾在美国求学,自然知道其中的艰辛,两人背景类似,话题便渐渐多了起来。和他所见过的女性截然不同,沈咏萱是个很有想法的女人,在阅读的习惯上和他非常接近,思考逻辑也很合拍,行为举止谈吐措词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兴趣却让人感到惊讶,并非不好的讶异,而是一种反差上让人觉得莫名的可爱。
但纵使沈咏萱再完美,这场相亲终旧只是个相亲,不会有任何结果。
在知道沈咏萱是个什麽样的人後,于敬心里对隐瞒着性向这件事情实在过意不去,於是便向她和盘托出。沈咏萱一开始虽然惊讶,却也仅止於此,倒是对同性相恋这件事情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兴趣,直到于敬被问得困窘後才罢手。
一开始明明只想着见个面就走,这一聊却聊了三个小时,让于敬自己也有些意外。在将沈咏萱送上计程车时,于敬见天空乌云密布便让沈咏萱在车上等他,尔後走进饭店里的礼品店买了把伞。「等等大概就下雨了,你拿着吧。」
沈咏萱看着于敬递过来的摺叠伞楞了一下,之後才接过来笑着说道:「谢谢你。」摇上车窗,她转过头去和司机交代了地址,但车子还没开几公分她却又叫住了司机,尔後摇下车窗对还站在饭店门口目送她的于敬唤了声,于敬见车子停下,便走了过去。
「沈小姐,怎麽了吗?」
沈咏萱看着于敬,欲言又止,但在犹豫一下後又开口道:「于先生,其实是我向爸爸要求要见你的。」
于敬楞了一下。虽然他早就有所耳闻,但对本人说出口总是不好意思,於是便只是对她笑了笑。「是吗。」
沈咏萱见他这个反应,脸颊不禁一阵酡红。「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她说着,大概是也感觉到自己脸颊的热度,手摸上了脸颊,似乎试图让脸不那麽滚烫。「于先生,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不会,很高兴认识你。」社交辞令般地说道,于敬却也真的很高兴认识了个与自己十分投缘的人。
看于敬对她笑得温和,沈咏萱像下了什麽决定般,鼓起勇气地说:「于先生,虽然你是…,但如果有那麽点机会,如果你哪天改变心意的话…」
听到这里,于敬也知道沈咏萱试图表达什麽。她没说完,于敬也没再问,明明初次见面,两人却有默契地不再说下去。看着沈咏萱半是害羞半是窘迫的模样,于敬笑了笑,「谢谢你。」他说,而後将撑在车框上的手拿开,「路上请小心。」
沈咏萱见状也没再说什麽,同样回以一个微弱的笑容,在向于敬道了声再见後,便让司机驶离了饭店大门。
看着计程车慢慢融入车阵中,于敬心里有种莫名的滋味。
如果他能爱上女人,沈咏萱大概就是那个会让他想要厮守终生的人,然後今天将成为那命运中的一天。
但他不能,所以这番浪漫的情节与他无缘。
或许沈咏萱的确主动说了想要见他,但这样美丽知性的女人会来相亲本就是件稀奇的事情,让于敬不得不去猜测于敛是否想藉沈咏萱让他有所动摇。不过这种臆测对沈咏萱也太过失礼,于敬决定不去做这种卑鄙的猜忌。
大概是因为参加了这麽场有缘无份的相亲,走在这婚纱店林立的街上,于敬不禁有些感触。他看着一件件从身旁略过的白色婚纱,心里却是想到了徐瑾泉。
他可曾幻想过有天自己身边站着的会是怎样地一位女性?穿着的又是怎样地一件婚纱?两人的婚礼、两人的家庭、两人的小孩,这些徐瑾泉可曾都幻想过?
于敬不知道。他又怎晓得徐瑾泉幻想过什麽。但他能猜到的,是徐瑾泉恐怕从未想过那些有天竟会与自己无缘。
想到这儿,于敬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有时候他真讨厌自己,总会想得如此消极。徐瑾泉都让他等了,这些又算得了什麽?
若是徐瑾泉想要婚礼,他就办;若是徐瑾泉想要家庭,他们可以有个自己的小家庭;若是徐瑾泉想要小孩,他们可以领养;若是徐瑾泉想要婚纱—虽然于敬觉得徐瑾泉大概不会真的想要这麽做—但他可以买,想穿就穿,也没什麽大不了的。
看着橱窗里的白色鱼尾婚纱,于敬一想到徐瑾泉穿着的模样就想笑,在大街上憋得辛苦,满脸通红。
「晓月?是梁晓月吗?」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玻璃中的倒影里走过,于敬转头一看,竟是梁晓月。梁晓月被他叫到也一脸惊讶地看着他,大概是从未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他,于敬可以理解,毕竟在大街上巧遇同学的机率的确很低,但梁晓月脸上的惊讶中却又带点什麽,好像他不该在这儿出现一样,让于敬有些尴尬。
「晓月,好巧,你怎麽会在这里?」没去在意梁晓月的异样,于敬笑着问道。
梁晓月见他笑也勉强地笑了笑,却有些不自然。「是啊…真巧。」说完则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刻意逃避了于敬的问题,让等着她回答的于敬更觉尴尬。
之前同学会时梁晓月对自己还算热情,怎麽过了几个月後的重逢会变得这样不咸不淡的?于敬虽然疑惑,却也没将心思表现在脸上。
「那个,于敬啊,我们下次再约出来聊聊,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啊。」面面相觑了下,梁晓月怀有歉意地笑着说完後转头就准备要走,却见不远处一个女人从一间婚纱店里走出来,朝他们这里招了招手。
「晓月!这里!在这里!」那女人挥着手向梁晓月叫道,于敬遥遥一望,对那女人的脸看不太真切,只见是个长发的女人,穿着一袭浅紫色的洋装。他看向梁晓月,想问她是不是和人约了看婚纱,却见她一脸煞白地看着自己,又惊又惧的模样让他顿时问不出话来。
那女人见梁晓月没理她,探头向店里的人说了几句便走了出来,高跟鞋急促地踩在地上,声音有些刺耳。直到那女人走近了,于敬才认出来那女人是谁。
巧遇蒋允欣,于敬先是讶异,尔後则是一阵羞愧。一想到那天早上在徐瑾泉家里的对话,他不免对蒋允欣心怀愧咎,看到她也就不敢名正言顺地跟她打招呼,但蒋允欣却出乎他意料之外地大方,向他问声好後又笑着问为什麽自己会在这里,兴高采烈意气风发的模样倒不像是前两个月才失恋的人。
见她这样,松了口气的同时,于敬也略感欣慰。
毕竟他是那个横刀夺爱的人,见到有所亏欠的对象过得好罪恶感自然减了几分,自己也好过了点。
「你怎麽还穿跟鞋!」还没等于敬跟蒋允欣打招呼,梁晓月一见蒋允欣踩着米色的蛇纹尖头高跟鞋便念道,「都要当妈妈的人了还这麽不注意!」
「当妈妈?允欣你怀孕了吗?」一听见梁晓月的话,于敬惊讶地对蒋允欣问道,错失了梁晓月如京剧变脸般先惊再疑後懊悔的表情。于敬见蒋允欣腼腆地笑了笑没说话,便发自内心高兴地说:「恭喜!真的恭喜!所以才来看婚纱?什麽时候请吃喜酒?」
「下个月。」蒋允欣回道。她瞟了瞟站在一旁沉着脸不敢作声的梁晓月後,又笑着说:「你会来吧?发帖子给你?」
虽然诧异於行程如此紧凑的婚礼,但转念一想,蒋允欣或许不想等到肚子大了才办,于敬也就没说什麽。「当然,请务必发帖子给我。」他笑着说道,想了一想,又问:「新郎倌今天有来吗?真想看看是谁这麽幸运。」
蒋允欣听见于敬这麽说後笑得特别漂亮,笑意却似乎没达眼底。「不用看了,新郎你也认、」
「允欣!我们还是先进去吧,已经迟到了…」抢在蒋允欣说完前道,梁晓月勉强地笑着伸手拉上蒋允欣的手臂,正要向于敬告别时蒋允欣却十分不给面子地甩开了她的手。
「怎麽?于敬想知道不是吗?」蒋允欣对梁晓月说道,笑得有些古怪,而梁晓月听了则皱起眉满眼责备地看着她。于敬见状,只觉得这两人举止可疑,但这两个人从高中起就是这个样子,说是不和却并非如此,要说她们是好友也称不上,但总能看到这两人没事就凑到一块儿,现在连挑婚纱也请梁晓月来帮忙,真不晓得到底感情是好还是不好。
「别吵架了你们。」于敬无奈地笑着说,「晓月,这新郎是什麽人物,这麽神秘还不能让我知道?」
梁晓月听了没说话,眼神逃避着于敬的,看上去像是不好意思,却又像是害怕,最後大概是被于敬探究的眼神看得慌了,梁晓月转头对他说:「于敬,算我拜托你,别问了…」接着她拽起蒋允欣的手,「允欣,先走吧?好吧?」语气甚至带着乞求。
但蒋允欣没理她,只是直直地看着于敬。「于敬,泉还有跟你联络吗?」
从蒋允欣口中听到徐瑾泉的昵称,于敬楞了一下,他看着穿上了高跟鞋後和自己快差不多高的蒋允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见于敬没说话,蒋允欣笑了出来,甚是鄙夷,却也不知究竟在鄙视谁。「你倒是很相信他。」她说道,「难道他什麽也没跟你说?」
楞楞地看着蒋允欣喜怒交杂的脸和站在旁边紧皱着眉的梁晓月,于敬心底莫名地开始有些不安,他稳了稳心神,才迟疑地开口问:「跟我说什麽?」
「跟你说我们要结婚的事情。」
看着蒋允欣脸上挂着的浅笑,于敬不晓得她说的究竟是真还是假,他想跟着蒋允欣笑,嘴角却怎麽也不听使唤,像是忘了该如何动作一样。「你、你在跟我说笑吧?」于敬吐了口气,勉强地勾了勾唇,他自己也知道现在笑得相当难看,但想着蒋允欣正和自己开着玩笑,于敬就觉得自己必须笑。
若不笑,就称不上玩笑了不是吗。
蒋允欣听他这样问笑得更开心了。「于敬,你以前有这麽有趣吗?」她问道,显然不在乎答案,「我们要结婚了,都有了孩子不是吗。」下意识地,蒋允欣说着就抚上了她的肚子,于敬见状一张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知怎地竟觉得这个动作十分刺眼,刺得他有些呼吸困难。
于敬想说话,想反驳,见蒋允欣一脸幸福地摸着自己的腹部,嘴巴开开阖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孩子是谁的?是瑾泉的吗?于敬想问,但怎麽也问不出口。
不是徐瑾泉的又会是谁的。连自己都知道这问题若问了出来只会显得他有多愚蠢,想笑却又好难笑出来。
连自嘲都觉得困难。
「…什麽时候的事?」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于敬虚弱地问,而蒋允欣似乎也听懂他想问什麽,只回答了是几个月前怀上的。于敬听了,只觉得自己浑身的热度都像随着这句话流失了般,冷得他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是他们刚重逢没多久後的事情。
是徐瑾泉情深意重地想挽回自己的那之後。
难道是因为自己那晚的拒绝,才演变成如今这番局面吗?
他後悔了啊。
他已经反悔了不是吗?
他都懂了呀。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紧紧地握着拳,于敬只觉得眼睛一阵模糊,却不想在她们面前落下一滴眼泪,只得死死地拽着手,即使颤抖着将唇咬得生疼也没再说一个字。
徐瑾泉不是答应他了吗?
不是说要他等吗?
他等了呀。等得整天魂不守舍;等得镇日茶不思饭不想;等得每晚每夜魂牵梦萦。
他等了,他都等了。然後呢?
他又等到了什麽?
骗子。
徐瑾泉这个骗子。
若早知道今日会是这个结局,当初他就不该回去找他,不该跟徐清雨分手,不该跟徐清雨回家,不该去那什麽同学会,不该回来,不该喜欢上他…
—不该认识他。
打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从一开始就扣错了钮扣,又怎能怪之後什麽都是错的呢。
对,他不该怪徐瑾泉。从最初的最初,错的那个人就是他,只有他,只会是他。
不然为什麽现在痛的人是他呢?
不晓得蒋允欣和梁晓月究竟是什麽时候离开的,当于敬眼前一片模糊脸颊满是泪水时,跟前早已没了身影,独留他一人站在人来人往的过道上面对光可鉴人的地砖,唇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咬破,满口的血腥嚐起来煞是苦涩,他却总以为血是咸的。
而外面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