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夜
幕之一•火蝶
“就是这些吗?请再清点一下。”
“嗯,没有错,谢谢你!半藏大叔。”
头顶已经有半秃的男人笑眯眯地对着清点好货物的少年微微躬身,“不用,黑崎君总是照顾我的生意,我很感激才对。”
“那是因为大叔的货物一直都是童叟无欺嘛!”
一身麻布衣服的橘发少年给了老板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後摆了摆手,带着那一大包货品走了。
老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是个好孩子……但在这种地方……”
这里是花街。
男人们寻欢的天堂。
然而绚丽衣裙、歌舞、美酒、锦幄和熏香的背後,隐藏着多少嫉妒、争夺,又需要吞含下多少的寂寞和痛苦,却是寻欢客们并不知晓,也不会去关心的。
在这条街上做生意也有好多年了,看过了多少悲欢离合,老板也算是饱经世味,对於什麽家贫然後不得不卖身沈沦苦海的戏码并不会轻易动容,然而这个孩子,却难得的让他生出了怜悯之情。
世情如水,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根基的话,就只能似浮萍一般为不可预知的风浪摆布不休,说不定哪一天,就被浪头所吞没了。
那孩子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为这里的一个老人收养,取名为黑崎一护,老人的生计就是给这条街上最大的娼馆──雪楼送炭火,生活极为清苦。就在这孩子五六岁的时候,年迈的老人去世了,楼主看他无依无靠,就让他在馆里做了个小厮,干些力所能及的跑腿打杂的活儿。
原本也没必要对这麽个小孩非打即骂,然而年方五岁的一护在雪天捡回了一个包在襁褓里的女婴,居然偷偷将她藏了起来。
被发现了之後自然挨了一顿好打,是他跪着苦苦哀求,楼主才没有将女婴扔出去。
但众所周知,楼主是不会做赔本买卖的,那孩子不但要用自己菲薄的收入来养育着这个女孩儿,并且一旦女孩儿大了,就必须按照规矩梳头接客。
不得不答应楼主的条件,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成长为一个少年的黑崎一护拥有着倔强的面容和眼神,对於没有血缘的妹妹也极为爱护,他是并不愿意妹妹接客的吧。
生活在花街的人们,人生和观念都为环境所扭曲,对於卖身并不以为耻,相反,凭藉更加出众的美貌和技艺获得客人的恩宠从而挣得大笔的银两才是荣耀。
为此,女人们,娼馆之间,相互间的竞争和倾轧无处不在。
得势的沾沾自喜,失败的咬牙切齿。
如此肤浅的幸福也能够满足吗,一生沈浮在欲望的苦海中的人们,甚至无法明了自身的可悲,或者,等到终於能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姐这样,一幕幕悲喜剧长年在花街上演,彼方唱罢我登场,轮回不休。
那孩子却是例外。
天生拥有一双过於乾净的眼睛,和过於倔强的表情。
那仿佛是对所面对的一切,无论是人,还是他们所奉行的理念的一种无言的蔑视和否定。
即使容颜生得并不差,却因此非常非常的不讨喜。
三天两头被楼主找茬打骂,但是无论如何打骂,他既不会出声求饶,眼神从也不曾改变。
大概就是所谓的,不合时宜的存在吧。
微微叹息着,暮色已临,老板收拾了一番关上了店门,准备休息。
无论如何,即使怜悯,那也是别人的人生,而对於他来说,好好做生意,多为儿子挣点家业,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黯淡暮色里,灯笼一盏一盏亮起。
并不明亮,就仿佛是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之海里,飘飘浮浮的星火一样,只是极其微弱的存在罢了。
却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渐渐开始热闹起来。
灯红酒绿,呢侬软语,嗔声笑语一并轻扬。
行走在这虚幻繁华中的人们脸上浮荡着醉生梦死的表情。
一护是厌恶这个地方的。
像一只盘踞怪兽一般,贪婪吞噬着女人们的青春和美貌,更吞噬着无数纯真的心灵,将之扭曲着,成为光怪陆离的模样。
有可怜的人,有可恨的人,更多的,却是可怜又可恨的人。
露琪亚已经十二岁了。
因为楼主的贪婪,他允许露琪亚跟着自己生活,这样可以节省一份口粮,然而虽然不比吉原,女孩们从四五岁就要开始训练调教,露琪亚也在七八岁开始就一直被要求参加各方面的课程。
诗书,琴画,歌舞,茶艺,花道,衣饰打扮都是基本的素养,更要求一切对肌肤有害的食品都不能入口,入浴时要放菖蒲,衣服要熏香,每天睡前都要用脂膏保养脸部和身体──当年懵懂可爱的小小女孩渐渐抽高了身形,从那光洁的肌肤和精巧的容颜里渐渐看得出将来的清丽动人,一护心中的担忧与日俱增。
不比前几年,那时候他和露琪亚都还小,即使逃出去了,也容易抓回,在外面也没办法谋生,这两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他和露琪亚的防备一天天严密起来。
三面都是沟壑,只有一面有出入的通道,即使是寻欢客,进来也要领取通行的证明,人数什麽的都有详细写明,为了防止卖身的女子们逃走,花街的防卫一向严密。
根本没有进出的通行证明,一护和露琪亚甚至走出这里都做不到。
还有时间。
跟楼主约定是要到十五岁露琪亚才开始接客,距离现在还有三年。实在不行的话,就用一直以来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贿赂守卫买到一个通行证。
好在露琪亚是好女孩,在一护的严厉告诫下,她从不跟那些年纪小小就憧憬着成为花魁的女孩们争执以及竞争,跟一护一样,她也企盼着能有一天,离开这个地方,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很多很多的日子,年纪相差仅仅五岁的兄妹们,就是在一起对当天课程的复习(不能掌握的话第二天会受惩罚),和对从楼里领来的,专门给露琪亚的饭食的推让中,体味着这个凉薄世间的丝缕温情,而一直怀抱着梦想相互支持的下来,白日里的艰辛和打骂,都如同浮云般嫋嫋消散了。
加快了脚步,一护期待着早点结束工作,然後回到虽然简陋却温馨的小小的家里去。
“一护!一护!”
“理吉?怎麽了”
是跟他一起在雪楼做事的小厮,理吉,一护为数不多的看得顺眼的人之一。
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一护跟前,同样穿着朴素到粗陋的麻布衣服,理吉着急地抓住了一护的肩膀,“不好了,楼主他……他要让露琪亚接客!”
“什麽??!!不会的,他…他答应我的,要等到露琪亚十五岁……”宛如五雷轰顶,一护失声惊呼,手里的东西掉了下去,散落一地。
“今天来了个大人物,指名要露琪亚……服侍……”理吉满脸不忍地解释,“总之……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千万别冲动,要是得罪了那位大人……喂!一护!哎呀!听我说完啊!”
理吉急得直跺脚,但一护已经冲得不见影子了。
看了满地散落的胭脂花粉之类的东西,理吉认命地叹了口气,蹲下身收拾起来。要是丢了,回头一护又要挨鞭子了。
不过……早知道就不告诉一护了,但不告诉他也能听到消息,真是,该怎麽办呢!万一真的冲撞了贵客,一护的下场可想而知。
且不提理吉的忧心忡忡,一护已经一口气跑回了雪楼。
他是被吩咐出去买东西的,门口的人便也没有拦。
一护抓住一个路过身边的人就问,“露琪亚在哪里?”
“哎呀,是黑崎啊,你妹妹真是交上好运了,那位大人点名要她呢!”那是一个色衰的妇人,从前或许也有过风光的时候,但现在只能端茶送水了,然而说话的语气间,仍旧流溢出一份刻意做作的媚意,艳羡之意溢於言表。
“她在哪里?”
一护怒火上冲地揪住了对方的领口,“快说!”
“在……在上面呢!楼主也陪侍在那里,我说你可别乱来……”
一护已经放开他拔腿就跑了。
“作死的混蛋!”
女人只来得及骂上一句,“看你有什麽下场!”
“大人,你看……这女孩还没接过客的,真正是纯洁可爱,她的价钱……嘿嘿,您知道的……”
“你总不会也要跟她体重一般的金块来赎身吧?”
这句话说的是大名伊达政宗迷上第二代高尾太夫之事,政宗不惜花费跟台甫体重一般的金块为其赎身,而妓院命太夫在腰带缠上铁块以抬高身价,就在太夫乘船跟随伊达政宗回去的路上,政宗见太夫闷闷不乐,一气之下,在隅田川拔刀斩死了太夫──当然这是世间流传的定说,事实上,因为迷恋太夫,政宗在位不到三年就被幕府要求归乡隐居,太夫也跟随他一起,一直养尊处优地活到了七十七岁。
“嘿嘿,这个……我们这里当然比不上吉原,露琪亚也还没有太夫那般的素质,但……”
话还没说完,门被撞开的巨响就打断了他。
“什麽……”
一护一眼就看到了被楼主小心侍奉着的男人,他正端坐着,微低着头喝酒,看不清面孔,但应该就是点名要露琪亚侍奉的大人了。
对楼主惊怒的斥駡充耳不闻,一护径直扑到了那位大人的脚边。
“大人,请你放过露琪亚吧!”
他这麽急促地哀求着。
“她还太小了,才十二岁,不到接客的年纪,这里其他能够服侍您的人还有很多,请您……请您放过她吧!”
“该、该死的混蛋!快来人啊,把他拉出去!”楼主气得话都快说不完整了,“人呢,都哪里去了?”
“等等!”
一把相当低沈声音制止了气得发狂的楼主,“安静。”
那音色优雅而威严,带着流水一般泠泠的凉意,淡淡一声,就胜过奋力的嘶吼,而叫人不由自主地听从。
“对,对不起,大人……我这就……”
楼主不得不闭了嘴,却依然用看仇人似的眼光瞪视着跪伏在地上的一护。
“名字?”
“黑崎一护。”
“黑崎一护麽?莫非,露琪亚是你恋慕的女孩?”
那个人,对着一护发问。
一护摇了摇头,“露琪亚是我从雪地里捡来的,她是我的妹妹,我的亲人。”
“哦?”
发出玩味的声音,那人继续问道,“在这种地方宁可忤逆客人也要为她求情,你不害怕吗?”
害怕吗?事後一定会被楼主打个半死,更有可能是因为冲撞了贵人,来不及被楼主打个半死就被处死了也说不定。
但是一护倔强的抬起了头来,直视着那个人,字句清晰地回答,“不,不害怕。”
粗麻的衣服是丝毫无法为人增添光彩的,然而少年本身就拥有着明亮到华美的色彩。
橘色的长发尽管未曾做过精心的养护和梳理,却因为青春年少也拥有着柔滑光亮的质感,而宛如瀑布一般灿烂地流垂而下,容貌清瘦的少年的眼瞳,乃至眉和睫,居然也是同样明艳的色彩。
是乾净清澈而极其坚定的目光。
无畏,无惧,毫无动摇。
因而明亮到灼目。
不顾一切扑到自己面前的姿态宛如扑火的蝶,明知道可能降临的命运,却无悔而决绝。
有意思!
“因为我没有什麽可失去的,所以不需要害怕!”
在居高临下的审视中,他这麽回答。
沈默,在凝思中蔓延开来。
气息悬起,系於一语之间。
於是屏息等待。
一护不由得怀抱了希望。
因为在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意识到这位大人似乎跟他想像的,喜好幼齿的猥琐大叔并不一样。
那是一个拥有生平仅见的俊丽端严容颜的年轻男子。
乌木般的黑发流垂而下,青蓝色的直衣上绘着白色的花朵和藤蔓,男子的气质便宛如夜空的明月一般皎洁。
清清淡淡,泠泠流转。
只是端坐的姿态,就雍容优雅,卓尔出尘。
──如果是拥有真正高贵的内心的人,或许也会在胸中抱持一份宽容和怜悯吧。
注视着自己的墨色眸子宁静而深不可测,说不上是战栗还是别的什麽,一护不敢多看地垂下了眼帘。
终於男子开口了。
“既然你要为她求情,那就代替她来候夜吧!”
──人不可貌相!不但喜欢幼齿,就连自己这般灰头土脸的家夥居然也有性趣?
一护当场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