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初遇
白哉一直记得,初遇一护的那一天。
那天,母妃病情越发沉重,不用太医说,白哉也知道,病榻上憔悴却依然秀美雅丽的女子,没有多少时候了。
茫然走出华丽精美的重重殿室,外面,是晚秋的雨。
不大,却密而急,在漫天的灰色中,银亮如千万银针钉下,汇成帘汇成幕,被风卷起,一吹,湿气寒气透心,彻骨彻心的冷。
直直走进了雨幕中,立刻,浑身都浴在了那冰冷之中,雨水很快从额前,从眼睑汇聚一颗颗滚落,似泪。
贴身侍卫连忙打了伞追了上来,“殿下!”
不回头,沉声低喝,“让本王一个人呆着!”
“不行啊,殿下你会……”
“别要我不说第二遍。”
说完,迳自走了。
要去哪里?该去哪里?
不知道……
这华丽却冰冷的宫阙中,母凭子贵,出身并不高的母妃,是因为儿子的出色,才有了尊荣,可是,天不假年,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一场空而已。
白哉那时,天资聪慧,文武全才,初初接触政事就显精明能干,可说样样都好,他前面两个皇子出色得多,只性子中欠了份沉稳,虽然时时注意,但那份飞扬跳脱的神采总是难掩,此刻关心则乱,心中悲伤,更一时失了常态。
天地晦暗,雨声如潮,急时千军万马,缓时绵密蚀心。
那份冰冷,植入了心魂深处。
生於冷漠的皇家,是奢望不得亲情慈爱的,除了母亲,这世上,可有真心待他之人?不为别的,只为朽木白哉这个人本身?
现在,母亲要走了……
人事已尽,剩属天命,便是文才无两,武功盖世,也救她不得。
直到那一声软软的稚嫩声音,“大哥哥,你是在哭吗?”惊醒了他。
一惊,胸中陡然气血翻涌,悚然而醒。
好险!要不是即使回过神来的话,刚才差点就七情成伤,大损本源了。
低头,一张粉嘟嘟的圆润小脸,正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关切?
仔细一看,脚下这个个头小小的孩子一头色泽鲜艳的橘发,正一个人站在自己不知不觉走了进来的亭中,似乎是在躲雨的样子,亭可遮雨,却不避风,小小的身子穿得并不厚实,被吹得有点抖,一双大大圆圆的眼也是漂亮的橘,眼神琉璃般乾净得一尘不染,温暖的颜色中,满满都是关切。
“我没哭!是雨。”有点狼狈地否认。
“是吗……”小男孩歪了歪头,一副你就撒谎吧没关系的样子,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说辞,“哥哥说不是就不是吧,嗯……这个送你,不要再伤心了。”
男孩子递过来的,是一枝不知道在哪里采的白花,小小的白花在风中瑟瑟颤抖,柔弱的瓣朴素却美丽。
“你是谁?怎麽会在这里?”
“我是来候选皇子伴读的,不知道怎麽的,他们就都不见了。”小孩子苦恼地皱起了眉,小手却固执地伸着,要把那朵花送给他。
想起来了,今天,是七弟挑选伴读的日子。
清澈的眼一直毫不躲避地直视,仿佛没有半点污秽可以在里面停留,温暖明亮的颜色在雨日晦暗的灰色悄然蔓延,那般明媚夺目。
关切的暖意。
——柔软的,敏感的,却又固执的孩子……
接过花,擦过了孩子冻得冰冷的手,心中恍似有了点点温暖沁入,“你叫什麽名字?”
见他接下了花,孩子便像是完成了一桩大事也似地笑开了颜,小手在嘴巴前呵呵,竹筒倒豆子般地交代,“黑崎一护,第一的一,保护的护,娘亲说,一护将来要守护家人,守护天下,所以才取这个名字的!”下意识地挺起了胸,很是骄傲的样儿,随即又想起什麽似的拉住了白哉的手,“哥哥你站进来一点,全淋湿了,会生病的。”
原来是冠军侯的儿子,跟父亲可一点也不像。
“没关系。”暗运真元,身上顿时腾起一阵水汽,衣物很快就干了,手中男孩儿的手很凉,不久便悄然染上了自己的温度,於是贪恋温暖的小手依赖般往手心蜷进去,“冷?”
“有点,可是哥哥的手很暖和。”怕冷地往身边挨了挨,“哥哥是?”
“朽木白哉。”
“哦……白哉哥哥!”
乖乖地叫了哥哥,可是看样子,还是不知道他的身份。
“你不知道我是谁?”
“唔?”大眼里满是“我应该知道吗”的疑惑。
这孩子……不怎麽机灵嘛……
第一次,白哉觉得印象中只会哭闹任性什麽也不懂的小孩子,其实是很可爱的生物。
忍不住弯腰抱起了这个孩子,小小的身子轻盈而柔软地依偎在怀中,男孩子很习惯被人抱着的样子,那种全心依托信赖的姿态,令人心尖一时柔软。
新鲜好闻的,还带着奶味的体息汇入呼吸。
轻盈的重量,在膝上,在怀中,真实的温度和触感。
不曾和人这麽亲近过,便是亲如母亲,也不曾。
一想到母亲,悲伤再次漫了上来。
小孩子悄悄地看着他,半响,小胳膊乖巧地环住了颈子,软软的吐息撩得耳朵颈子痒痒的,“白哉哥哥,别难过,你看,伤心的时候就像下雨,可是雨总会停的,太阳又会出来。”
雨会停,人却不可能再回来了。
“………………”
“哥哥这样伤心,你挂念的那个人也会难过的。”
“…………我知道……”
小小的孩子在怀中不停地说着,很认真很努力地样子,软软糯糯的声音很好听。
半天,口干地舔了舔嘴巴,“哥哥,你是不是已经不难过了……嗯,如果还没好的话,我多陪你一会儿好了。”
“候选的事情没关系?”
很高兴话题终於转开了,孩子眼睛略弯,“比我聪明的人多得很,我喜欢习武,不喜欢读书,肯定选不上的。”
“那就算了,不选上,也好。”早慧的小孩倒也见过不少,一个个小心谨慎得小大人似的,不喜欢,而眼前的这个显然只是个单纯的孩子,不适合做伴读的。
“嗯,我老爸就这麽说。”
“不上进!”弹了弹小家伙的额头,“没出息!”
明明也觉得不适合的,却说这种话,这分明就是在欺负人吧?朽木白哉?
孩子呼痛地捂住了额头,扁扁嘴不甘抗辩,“我很上进的,我将来要当大将军,把匈奴打回老家!”
“哦?那你得武功够好,兵法也要出色才行。”
“我会好好学的!”
天然不设防的亲近态度,纯净无垢的眼神和气息,发自本能的温暖关切,这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黑崎一护给朽木白哉的礼物,在他最需要的时候。
穷尽一生,也不会忘怀。
那年,黑崎一护六岁,朽木白哉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