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圆
“白哉,不用送了,我们就此别过。”那个少年临去时深深凝注的目光清澈一如月光,带着一丝不舍。
白哉袖子下的拳头已经握紧,修剪得整齐的指甲都嵌进了掌心,感觉到掌心传来的刺痛,他终於抑制住了将少年拉住要求他不要走的渴望。
因为,他不是只为自己活着。
“江湖风波险恶,一护,你多保重。”
“嗯,你也一样。”
少年点点头,矫健地跨上马,一甩缰绳,马儿放开了蹄子,不多时萱草色的身影就消失在官道尽头。
他不曾回头。
白哉怅然远望,此时一别,音信无凭,茫茫人海,踪迹何处?
如果,如果在那之後我还活着,那麽,我一定会找到你,再也,不让你象这样飘然离去。
天崇五年的春天,朽木白哉在扬州瘦西湖边遇见了他一生中的第二个,也是最後一个挚爱的人。
那是一个有着萱草色艳丽头发的少年,发丝下明艳的眸宛如上品的琉璃,纯澈夺目。
也许不能算多麽惊艳的面容,清瘦的颊略略苍白,却依然保有少年特有的光泽和活力,淡粉色的嘴唇有点点卷翘,饱满的让人想亲吻,修长纤瘦的体态,却会在握住剑的瞬间爆发出非同小可的张力和危险感。
当然,这些都是他对少年动情之後才有的想法了,事实上,一开始,他们出於一个乌龙的误会大打出手的时候,白哉虽然保持着该有的冷静,不过下手可是没有半分容情。
想不到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武功却高得出奇,看似险到极点却能一一将他的攻击接下,并且在不经意处发动诡幻莫名的反击。
打到後来,他的火气已经渐渐消散,倒是对少年起了赏识之心,或许是感觉到他的杀气弱下来了的缘故,少年一个绝妙的身法退开,若无其事的收起剑,毫不见外地对他笑开,“你的武功很不错,我好久没打得这麽痛快了,一起去喝一杯?”
那个笑容宛似初夏炽烈得耀花人眼睛的阳光。
白哉後来一直记得自己那一瞬间的触动,如此美好,一如盼望了很久的满院白梅在面前吐露馨香,满目纯洁却耀眼的白,除了赞叹别无他想。
或许,少年就在那个瞬间鲁莽地闯入了他自妻子早逝之後就冰封的心底,从此不肯离去。
动心,竟然来得如此容易。
“我不跟不知道名字的人去喝酒。”白哉板着脸道。
抓抓头,少年恍然大悟地报上了名字,“我是黑崎一护,你呢?”
“朽木白哉。”
少年喝酒的方式很豪爽,酒量却令人哭笑不得的差,白哉不得不将醉鬼扶回客栈时,臂弯里过高的温度让他泛起了奇妙的愉悦。
暖融融的发色在月光下恍似镀了一层清冷的银,在自己胸膛上无意识地磨蹭了两下的动作如此的憨态可掬。
只是个毫无戒心的大孩子而已。
於是第二天上午黑崎一护扶着欲裂的脑袋醒来时,迎接他的是一碗苦得胜过黄连的醒酒汤,还有男人的一通好训,以及行走江湖需要注意事项的大补课。
少年愣愣地任他训,半天终於回过神来,看他的目光多了份小动物看人似的依赖和信任,很是感动的下了个结论,“白哉,你是个好人!”
白哉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人,他出身名门正派,也行侠仗义,但是也有很多时候,他很冷血,看不上眼的人,就算是死在他的面前他也不会有所动容。
不过,这个孩子,是不一样的。
出门闯荡的少年并没有固定的目的地,而白哉有,他要沿江而下,去杭州见一个人,一个隐居了多年却依然对武林保持着强大影响力的人。
於是他们顺理成章地结伴而行。一路上,少年跟着白哉学习了很多行走江湖的经验,也跟白哉一起拜会了不少武林名家,长了不少见识。那时候,少年才知道这个总是散发着威严气息的男子竟然是现任武林盟主,名门朽木世家的当家。
不过没大没小的“白哉”依然满口乱叫。
白哉也不已为忤,他早厌倦了那些各种各样饱含着或敬畏或嫉妒或算计的目光,似在山野中长大的少年野性未除,丝毫染不上世故的气息,相处起来让他有一种洗净了铅华的安心和喜悦。
正是江南好风景,沿途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美景不尽,乐事无穷。
白哉只恨路途太短。
他们的最後一站是临安。
西湖的风光自然是极美的,时值暮春,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湖带垂杨,飞絮成阵,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湖,宛然便是那个梦中曾经出现的绝代佳人,在远客面前展露着千般风情,万种妩媚。
便是梨花白美酒之中也带上了暮春的缥缈和清扬,未饮,便先醉了。
或许,真正让他醉了的,是这个伴在身边,让他总是分外喜悦的大孩子吧,天真单纯的少年心性,将一切的新奇都映照得那麽动人。
白哉来见的是上一任武林盟主,山本老爷子,这次他并没有带少年同去。
回去时他心中十分沉重。
所以没有发现少年的神态有着平时没有的复杂,更料不到少年会突如其来地告别。
如果没有听到山本老爷子说的那件事情,他一定会抓住少年的手,要求他留下来,留在自己的身边。
然而他只能眼看着少年离去,带走了满城烟柳笼住的春光。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转眼便是中秋。
中秋月一轮高悬青空,显得分外的亮,却也分外的远。
山巅的凉风吹起白哉雪白的衣袂,也将他的心神吹得冰雪一般的莹照无尘。
魔门和白道每二十年一次的决斗,胜了,魔门便不得不依然蛰伏暗处,败了,这武林只怕就得掀起无尽的腥风血雨。
所以,能胜不能败,哪怕是拼上性命。
月华如水,那清冽的光却照不进纱幕下掩藏的秘密。对面一身黑衣,竹笠垂纱的年轻男子一言不发,徐徐拔出了手中的宝剑。
墨色的剑身是仿似可以吸收所有光亮的黑,修长的剑身显得轻盈,却掩不住那饱饮人血而养出的浓烈杀气。
魔剑,天锁斩月。
“怎麽?魔门的人都是这麽的见不得人的吗?”白哉按住了爱剑千本樱的剑柄,冷冷道。
对面的人却毫不动气,也不出声,手中的墨剑一扬挽了个剑花,起手就是一道诡幻无伦的弧线,快若月下幽然无迹的青烟,不着半分烟火气息。
白哉一凛,千本樱出鞘,精准无比地点向了墨剑的剑尖,墨剑一颤,竟似分出了二个剑尖,分点他两处大穴。
好精纯的剑术!
剑光倏去彼来,缭乱了清幽的月色。
这个魔门传人的武功,怎一个强字了得!
白哉平生自负,但是一个一护,让他暗叹这世上真有所谓的武学天才,而面前的决斗对手,却是不但灵性天分丝毫不输於一护,且所学更是精深无比,让他已经竭尽所能,却仍然有深不见底的危机感。
难道今天会输?
不,不想输,不想死,他不但想保护这武林的安宁,更想活下去,活下去再次见到那一抹温暖的萱色。
“白帝剑!”白哉使出了最是大气磅礴,却也最是凶险的剑法。
最後一招更是舍身偕亡的杀着。
一剑既出,心田一片空明,他竟然不自觉地笑了,嘴唇微翕,喊了声,一护……
一护,如有来世,我希望能为只自己而活。
对手的剑势竟然突然微微一滞,白哉何等样人,立刻抓住了这千载一时的良机,剑若自天外飞来,去留无迹。
但是那魔门传人也是了得,千钧一发之际,他自知已经避不开这气势如虹的一剑,头戴的竹笠却忽然旋转着飞速撞上了白哉的剑,将他的剑气堪堪阻了一阻,然後全身一涨一缩,外袍鼓起,宛如一个吹了气的气球一样迎上了即身的剑光。
竹笠外袍粉碎,翩翩墨色蝴蝶中,旋身飞退的身影带着飞溅而出的艳丽血花,一个踉跄才靠着手中墨剑拄地站稳。
白哉却突然愣住了。
月光下萱草色的发丝宛如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
清艳的橘色眸子正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琉璃宝石。
“是你……”
“不错,是我……”少年皱起了眉,却是神态平静,“我输了。”
那就是说至少二十年内,魔门将不会复出。
但是白哉殊无喜悦之意。
勉强拄着剑才能站起的身影依然倔强地将腰身挺得笔直,明媚的眼看过来时却似蒙上了一层冰,“让开,我要回去了。”
那个身影即将擦身而过的瞬间白哉拦在了他的面前,“黑崎一护,你就没有什麽话要对我说吗?”
少年轻轻地笑了,毫无惧色,“怎麽,胜负已决,朽木盟主难道还想赶净杀绝不成?”
“你当初接近我,是有预谋的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疏远的态度,是真心的吗?
被欺骗的恼怒在念及一些不可忽略的事实时突然消弭无踪,白哉心念电转,隐隐有明悟泛起,让他的心房被骤来的喜悦和怜惜填满。
少年的实力,绝对不止刚才所表现出来的。
少年的剑,一开始就有杀气而无杀意。
蓦然伸手扣住了少年的手腕,而少年并没有躲开,白哉输进一缕真气探查着少年的伤势,还好,虽然很重但不致命,只需治疗得法,恢复只是时间问题,“刚才为什麽?”
“什麽为什麽?”
“为什麽会出现那麽明显的破绽?为什麽会输给我?”
握着的手腕有了微微的颤抖,泄露了强装出来的平静之下的动荡心绪。
少年微微偏侧过去的颈子纤细,而有一小片在月下露出了柔软的白皙。垂下的眼睑在脸颊上投下了弧形的柔和阴影。
隐然的妩媚。
良久,才有低低地反问,“你说呢?”
白哉笑了,云破月出时分的清冽光芒,让少年清艳的眸子涌起瞬间的迷醉和恍惚,“跟我在那个时候喊出你的名字的原因一样,对吗?”
一直强装出来的平静终於碎裂了,怔怔地看着他,眼中闪烁着复杂无比的光,“你真的不介意吗?”
“傻瓜,从头到尾介意的是你才对!”
“………………”
“别走,我们在一起,好吗?”回去的话,以魔门的残酷,少年的遭遇一定是他不能想像的残酷。
“可是……”
“我知道你的顾虑,道魔不同,世间也容不下这样的离经叛道。”
“你知道就好。”
“那我们就不要这样的世间。”
霸气的说着要抛弃这世界的男子,像是拉住自己唯一的眷恋般地握紧了少年的手,“所以不要走,留在我身边。”
微凉的大掌似可阻隔所有的世情人意,雨雪风霜。
少年终於笑开,月光下的笑容却依然灿烂灼热,恍如初夏盈满了活力的耀眼阳光,“好!”
那一夜,白道武林盟主在与魔门的决斗中跟他的对手一起失踪,生死不知。江湖上众说纷纭,最可靠的推测就是他们同归於尽,殒身於百丈深崖。
或许魔门和白道会另有计议,或许朽木家会因为失去有为的家主而风波动荡,但是这些,都不关他们的事情了。
又到中秋。
月上中天,皎皎团团,青空千里,轻云吹散,开得正好的桂树下,拜月的案台上摆放着一盘盘的鲜藕,菱角,石榴,芋头、月饼……香炉中青烟嫋嫋。
桂香馥郁,月下相依相偎的人影恍似神仙中人。
“白哉,你後悔过吗?”
“怎麽会,我也是个凡人,从小就背负着太多的责任,武林的、家族的,早就厌倦了,倒是一护,年纪轻轻就要随着我归隐,不会不甘心吗?”那麽惊才绝艳的武功。
“才不会,能够跟白哉一起过着这样平静的日子,我在魔门修罗场连明天是否还能活下去都不知道的时候,实在是连做梦都想不到。”
男人怜惜地拥紧了年轻的爱人,“别想从前了,我会一直都在。”
“嗯。”依偎进身边的宽厚胸膛,一护的笑容明丽得月儿都自惭地拉过一边的轻纱,遮住了容颜。
从今往後,年年岁岁,没有江湖纷扰,只有彼此清扬的笑颜,伴随他们渡过丰盈的岁月。
他们被江湖所忘,幸福却一直跟随。
花好月圆又一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