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曦既驾,霞光乍落,商意过岭绕谷,不似昨宵玄云腾穹、沁寒之气笼山漫地,桂魄初生秋露微,满目明煦景致间,未听寒蝉蛩叫,未感林寒涧肃,却尚闻日暖金风,尚见碧草嫣花。
不过四五个时辰,日夜之差,竟是迥异非常。然玄息教此地广袤阔辽,非以御天之姿,乃纵观不及全貌;明堂曲水,案山聚灵,虎踞龙蟠外,本更可闻四时清欢,并时而存。古书曾载玄息教离世避尘,教中之人只道此地阵法重多、结界高强,却从来三五者晓得,此般别有洞天,皆乃宝器所化,方凌空而现。
此今,玄息教内行道曲蜒,楼阁繁多,其玄妙之势莫可言状,便是教中弟子万千,亦无一人能确保自身得循穿数苑间郤後尚不迷踪失途,更遑论那随处不在之险阵幻法,稍失本心,乃是万劫不复。
可现下此般回廊九转,却阻不住一身影疾风如电,微有错眼,便只余光稍得一翠影飘忽,似假仿真。几息光影间,仅见那外形隐见姣好之人已然步至一径末端,拂去累累水榭,於尽处那自她方至遂赫然托悬而起的圆润玉石前伫足,绫履侧转,葱指前探,霎时银光残影,一通身皓白之判笔即现。
「许久不见了,对麽?」朝那物轻语,女子朱唇淡勾,芳华且倾,并无寻常女子的千娇百媚,却而质气端婉,柔静有致。纤指轻抚过银笔皓身,稍微不可察地周遭蓦然草木更盛,郁色浓浓,显是其灵感受到女子之气满蕴静沉,更有她秋水碧波,如见稚孩,而隐隐可见怜爱神色。
见状,笑意愈深,女子却不再多言,只轻柔将笔纳入掌中,而後浮云惊龙,走笔立成,顿时她静颜之前,银纹碎光,赫然却拼凑出同她自身容貌无二之景。可亦是咫尺片刻,本已步至无路的玉石之後,突地显现同她等身高似一矩状长格,当中湍流奔涌,潺潺泠淙,水珠四溅。
女子神色无波,俨然早习以如常,仅只手将银笔向右侧顺风而送,登时那判笔再复不存,而下一须臾,她真气穿经过脉,足下使劲,便朝水帘薄幕俯冲而去。
孰人皆不知,水幕过後,竟更是别有桃源。
水清菡叶栖,风扬碧漪摇,不若外处商意盈盈,此无边湖池仍维持着夏时之景,央上亦有一亭独落,陶瓦釉彩,骨撑石柱,独掌四周闲云禽鸣,幽清阗宁,不似凡境。
远远便瞧见那人依旧挺拔着脊骨负手而立,一袭月白锦袍临江迎风,昶而不扬,同其满首乌丝相衬而起,锱白错落,玄皓相依,阴阳二极竟也看来和谐。重夕见到此景,本有些纷杂的心绪悉数融为清浅温柔,她步履一起,遂亦飞身跃至湖心之央,跫音不及响,便已於那亭中同般落地无闻。
「抱歉,方才同章老谈些事情耽搁,这才来迟了。」
似是觉察她的到来,那挺拔身影旋即转身,登时那令重夕熟稔不已的俊美面庞遂直面向她,男子修眉入鬓,矅光炯然却而无澜无波,浑身剑意凛寒,凌厉迫人。可亦是在重夕朝她娉婷一笑之际,那从来都教人只感惶惧不安、只觉不堪胜受的威压蓦然地便褪去几分。
「阿与。」察觉至此,重夕望向男子的目光更甚轻柔,不由笑道:「你总这般贴近人意。」
看向这已然与自身结识近三十转光阴的男子,重夕从来便暗寸,夏去秋来华开落,冬走春回四时移,他们曾是竹马青梅,两小无猜,自当年少日暮晏朝欢,他们狂朋对酒竞流连,怪侣当歌不愿归,到如今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三秩岁月着实能改变太多世事,废兴易节,物换星移……只好在,这人依稀如昨。
思及至此,重夕更加不敛其碧波潋灩,凤眸一转,朝容与蓦然又是芳颜含笑,道:「你这般近寒喜冷之人,最近总来这夏生湖呢……商老那般性格,也不太可能吩咐这事……可是你自己担忧教中内外布防不够稳妥,这才日日来巡视补强?」
容与闻言,却并未作出回应,只那一双如潭邃眸,回望重夕那澈透的眼。後者停顿不过片刻,再是笑意融融,「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甚麽?」
「你我可是交心之人,阿与。」语落,水眸轻眨,可这般动作由重夕这年近而立却更显风韵美貌的女子做来,非但不着突兀,却只於那似水温柔间更添几分明动色彩,「你对玄息教的执着衷心我会不晓得?何况,我又如何不晓得,要改这布防动辄得咎,非一朝一夕可成.......当年的旧伤你如今都尚未好全,可别勉强自己,好麽?」
那皓月身影默然不语,半晌之後方轻微颔首。
重夕见容与竟愿意应她,登即皓齿娥颦,喜上眉梢。容与自幼修习百千剑术,以杀入道,自他年不过十三便以天纵绝英之姿凭空练出剑识後,性随灵改、行从灵走,就此愈发寡言少语,更可谓无情无心。
哪怕因此教容与於此路上愈发再无敌手,可自他彻底屏弃那一念慈悲,重夕於往後那七八载岁月间,偶时蓦然回首追忆,哪怕清楚不过他同她感情甚笃,生死过命,她亦仍曾觉生分,曾觉不识。
然风云变色,只需稍纵。九转之前,那场烽火销烟,战马嘶鸣,纵未让这坚毅锐人的男子折弯脊骨,却携去了他一把嗓音,亦教他寒刀霜剑、披坚执锐之余,轻尘始生,遂尚存一念温和。
一失一得,教灭人亡,然她却寻回了容与。
彼时重夕只道,她的阿与哑了,可她与他,又何需言语方能晓得彼此?
「呵,说到这个,从前你声音可好听呢,成天阿夕阿夕地唤我……也是,都九年了,还真快。」重夕润唇再勾,然本显浅淡愉悦的面色现下却隐然几分怅然落寞,甚连那本先凝伫於容与面上的莹波流彩亦一瞬不存,如隔重山深梦,暮云收,宵风起。
层楼高峙,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夜寒风细──她亦曾是有过那般时岁,同阿与一起,浮生偷闲,岁月安好。
可兴许志有不同,便终似容与这般,不得不任重而行道远,哪怕错不过一次,终归脱逃不得,再无从於那空江烟浪里,旋看飞坠,鸿鹄过穹。
往事莫沉吟,身闲时序好,且登临。
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处寻,惟有少年心。
「方才让我不得不着手处理的,便是十三宫之事。」微一叹息,重夕复道,错开男子那如许深然的皎魄月目,放眼夏生湖浮光莹烁,酣酣日脚紫烟浮,粼波溶曳,一片纹愁,「商老让澈儿去取十三宫掌门之子的命,又让她留了一道玄息在那人体内,这都数百条性命,数百豪杰,数百玄息了......」
「你也知那玄息但凡有人触及、或意欲救活中了玄息的人皆会因剧毒而丧命,这麽多年来,这些武林正教迄今都还不能杀至我们面前,并不是认不出我们的身份。」
「不过是仰赖当年那赤衣女子偌大相助,及阿与你的努力,方让他们寻不到我们罢。」容与侧身望向那遥眺景致的纤细身影,茕茕孓立,缥碧清濯,柳嚲华放。他而後只听她道:「长老们就不说了,你、我与阿时在玄息教三护法这位置上或许也真的太久了,当年十三宫掌门韩湛訑虽有夥同那些正教人士屠我玄息,可他之子......又是何其无辜?」
重夕语落,倏地容与却是大步流星,上前一步,女子浅淡轻笑,并不介怀那月白身影突如其来的逼近,「你想说的我知道......可阿与,若不是我已在这里了,我总会想,恩仇纠葛,都是醒时烦恼,身亡即泯......这样下去,我们与那些人之间,再不会有歇止的一日。」
话语淡漠,似不过一时情起,方兴感怀。然那双碧海剪瞳,哪怕此刻瞧来依稀是始终那玉软花柔,然底处神色却幽冷远茫,哀莫若无求。
「嗯?」却亦是这瞬刻,重夕蓦然感到发顶覆上一冷凉温度,她讶然抬眸,便见容与那俊美面容上仍旧不带丝毫情绪,无喜无悲,然目光里那掩埋於沉稳无波深处,几不可见的无措却教女子飞快捕捉。
见他虽动作生疏,掌心似也因怕伤着她而拿捏不准力道所控,然百炼钢欲成绕指柔,亦不过如此,重夕怔愣望向那一贯瞬亦不瞬凝视她的玄目幽眸,复又见哑疾过後甚少愿意开口的容与朝她以唇形无声而言,道,阿夕,有我。
一息瞬刻,女子浅笑嫣然,星眸半弯,至此明媚若阳,凌艳如华,霎时这一幕於容与眼底,便教这奇美夏景也不得不悉数失了颜色。而重夕突如其来地,又是翠杉一晃,只见她探出纤臂玉腕,下一俄而,竟是抚上容与那俊美清逸,却从来凌厉冷然的面容。
「阿与......」亭外细雨纷纷,如珠似玉,重夕按上他修眸隅角,一对秋水收星纳月,满目温柔,「你总是这样的好。」
《九州志‧苍阳子列传之三》述载:
自开朝以来,有妖法乱世,恣屠黎民万人,时见枯屍曝野之诡景。安乐十三年九月,武林正派群起攻之,除尽关乎之人。然,祸首虽灭,妖法戾行业已长植人心,致使其後百年,非御使明教功法、以阳气修道者,正派之人遂不问缘由,一概戮尽,终成举国大乱。
永承七年五月,一无名女子以己之能,力挽狂澜,安阳平阴,乱象终止,此後,纷寻数年,亦再不闻其影。彼时天下,正教仍拥近百支门、非正教之流余十数,雄踞八荒四海之五大暗教亦因攻剿甚剧,早成覆灭之象。然,几经探察,永承八年二月,证实二教熻殔、弡莨为幕後主使,当即斩其余党若干。却而,余下三教,禄曧、玄息、鍚鞁实乃清白,却枉死数万,遂於永承八年十一月,行国葬祭祀,举国哀之。
此一异态,起迄共计三百一十八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