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韭──阿韭──小鹿鹿──」少女托腮坐在桌前,对着桌上的小立镜轻声喊道。但呼喊的对象迟未应声,鸡皮疙瘩倒已爬满她身子。
「这……应该是有听到吧?」她说。同时打了个寒颤。
小阎王闻语不禁皱眉,转身,一伸手欲抽走镜子:「别胡闹了,我──」我不许你再次削弱自己!他心中呐喊着。
「我」字音起,视线巧对少女凝眸。她那双紫红眸子彷佛困惑着、等待着,也似旋涡,无声卷引他藏匿不及的回忆;往事一幕幕,迷蒙小阎王眼中现实。
她的发色,从一如晴空的浅蓝,恢复成山夜般的乌黑;寒风起,祭台上,伊人回眸。长发拂过白皙颈项,耳後飘飞,宛如密云风动;那对黑眸子仍旧晶亮,令她笑靥灿过星月。然而熟悉容颜蓦地扭曲狰狞,发出狂笑。她举起刀,追杀所见村人,任凭血肉沾染浑身。
腥风血雨中,自己曾一次又一次扑向她,却也屡被击倒在不远处,目睹一双双绝望眼神,血泊中冰冷。本该痛下杀手的迟疑,生成无边悔恨。悔自己妇人之仁,恨自己软弱无力。支撑自己的力量终於枯竭,徒留躯壳跪地,眼睁睁看着意中人灵魂被魔物蚕食,最後被取代。聚落人声尽灭。雪寂寂飞降,收埋破瓦残肢於白皑之下。她则曼舞其上,展露未曾见过的狐媚笑颜。
可如今同一张脸,表情却懵懂得令人心痛。两样神态在自己眼中叠合,昔日虽往,却仍咽满喉头。但即便嘶喊再多次,该聆听的人,安在?
自回忆逃返现实,少女长发犹仍是异变後,远悠一切的天蓝色。
小阎王收回镜缘上的指头,任由未竟的字字句句,追忆里迷津。他不由得别过头去。视线里,墙上挂钟分秒依旧盲进。
「走吧。再慢,可就来不及罗。」小阎王说。他看向她,换回一贯的轻松态度,用浅笑说服自己平复。
想藉着动作抑住心底余波,他蹲下身,准备抱起方才被搁置的纸箱。里面是少女的个人用品,甚轻。重量主要来自上头的花卉图册。是他前天托乔治交给少女,要她从中选名。
书口上缘突出一截金色书签,夹位还不到全书三分之一处。他好奇翻开书签所在,旁页图片是朵银红色硕花。盛开。层层花瓣簇拥成冠,无须衬托也兀自雍容。再看向交付时的空白书签,念出新添上的二字。
「牡丹。这麽快就决定了?」
「对啊,当新名字最好了!花的样子很神气,颜色也好看。看起来就好像、好像──」牡丹歪着头,搜索脑中倏忽消失的形容。
「像雏人形的皇后,对不对?」
「雏人形?我……不知道。」
「没关系。只是有人这麽形容过。」
「乔治吗?」
小阎王闻言喷出笑声,弓着身子伏在纸箱上,简直要岔气地狂笑,好不容易才歇了声,长舒一口气而未回话。他面向牡丹的脸上,尽管眉眼笑意犹残,却多了些落寞。迳自叹道:「也好,至少你选到喜欢的。好多新人抱怨不能反悔选前页的。」
「大多都想选个最好的吧,却往往放掉原本要的。」牡丹耸了耸肩答道。
小阎王点点头,深深瞅着她,问:「你呢?怎麽确定自己没有错过?」
「要是错过最好的,一定是我当下不够喜欢它。所以选当下最喜欢的,就不会错过啦!」
「……嘿嘿嘿──牡丹。选得好!」
「但是,要取新名字是什麽缘故呢?」
「边走边说。」他抱起箱子,让牡丹将门阖上。白色长廊回荡起两人足音。「灵界,原本是三个相邻世界──天界、鬼域、修罗国的总称。直到某天,这几个世界重叠了。各族争相成为新世界的主宰,三方混战数千年未果,却败於异军突起的阎魔族。掌控新政局後,为打破旧势力的阶级、派系,先人强制要求入主审判之门的四大族系,必须弃用显赫家源的本名。後来就变成现在的全体新进化名制度了。」
「所有人?那只拿花当化名不够用吧?」
「有其他单位用星宿、颜色命名的喔,近年也有机关开放新人自行取名。之所以沿用制度,是因为我觉得可以从选择看出对方本质,尤其『花』在这方面的判断线索也比较多。」
「那,我选牡丹的话代表──」
「喜欢牡丹花。」
「呃……那选栀子呢?」
「秘密。」
「堇──」
「再问我就不理你。」
「小气!」
小阎王见牡丹鼓颊微愠,暂时噤口观察。这一小段无语的步行里,牡丹越发令他感到有趣。瞧她,脸上表情分明想问,却佯装不在乎;好几次似是想到什麽欲开口,却又想起自己还在赌气而转头。直到第三次见她慌忙别开无意间对上的目光,小阎王再忍俊不住,连忙笑着解释:「抱歉,不是故意要吊人胃口。只是怕你被我的话影响。」
「担心过头了。」牡丹忍不住白他一眼。小阎王还以浅笑。笑里,有他不期望对方懂得的宽容与感伤。
脚步声犹在身後长廊里回荡。两人行至廊道尾端,仅数步便能跨出那片苍白的狭长之地。小阎王却停下脚步,敛起笑容瞪视来人。别说话!他气声向她说。
廊道交界处,立着轻铠装束、蓄胡的中年男子。
「大竹。」
「除非特殊情况,否则她哪里都不能去。况且少爷您的处分也快生效了。」
「已经在裁决会上解释过我跟她的关系,是你们不愿承认。」
「即使承认了,这也不是能让她通过这里的理由。」
「她现在是我的下属。还需要阻挡审判之门的一员吗?」小阎王向前迈一步,笑里十分自信。
「可是公文──」
「我清醒当天送的件。处分发落前,我都还有用人权啊。你们封锁消息只让少数人知道,而这类公文的层级又到不了他们那儿。」
「少爷!其他单位也罢,但让她进审判之门太乱来了!」
「她什麽都还没做,乱来在哪?而且,那房间也发生过几次脱逃事件不是?论安全,哪边防护措施更周延呢?」
「这……」
「放心吧,在我底下做事,请调比逃跑简单。好啦,处分已经生效了。我家菜鸟第一个工作,就是带我这停职的老百姓出去。」
小阎王笑盈盈地摆了摆手,无视大竹脸色一阵青白,旋即领牡丹绕过大竹身旁,两人一道跨越白色长廊最後一片砖。
「才半天时间就送签完成,少爷您到底……」
「其实很简单。」听见低喃,小阎王回过头。向长廊口一脸难以致信的大竹说:「我只是给得起平等。」没等回应便迳自掉头离去。即便已走远,牡丹仍小心翼翼地低声问:「跟平等有什麽关系?」
「你明天上工就知道了。今天第二任务是搬家,安顿好就下班。」
他只瞄看牡丹疑惑的表情一眼,心里继续盘算要拿哪一家排队甜点,和乔治赌跟她同期的新人们,会在第几天崩溃要求请调。
(待续)
注:雏人形-女儿节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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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你番外(2)
「小阎王,有件事情我觉得也很奇怪。」
「你说。」
「我们单位的化名是花系列嘛。」
「呃,哪边有问题吗?」
「可是有叫乔治•早乙女的花吗?」
「……如果男生化名也用花,工作又这麽高压,我大概会被照三餐盖布袋吧。乔治是被别的单位塞过来的,那单位主管每年给新人用的化名都不一样,跟乔治同期的都是西洋名。」
「但早乙女不是吧!」
「当年有两个单位各塞了一个乔治过来,又都是鬼,所以加上他们前主管的名字区别。」
「你这到底是在公开处刑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