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过了两个晚上,心情郁闷,冒着被医生责骂的危险,天拐着右脚,在病房外闲逛。看到指示牌上的「平台花园」,好奇心便战胜了痛楚,迳自乘升降机到顶层去。顶层的电梯大堂美轮美奂,两扇玻璃门自动向左右滑开,一阵强风涌过来,天昧着眼走到户外。
满有层次的云彩点缀着晴空,多天来的纳闷一扫而空,只是望着这片蔚蓝,就够他平复了挣扎躁动多天的心灵。「平台花园」种满小草,四方八面吹过来嫩草的清新,就已说明这里不是彷制的「花园」。除了中央的一棵大树,花园周围就只有半身高的玻璃围栏,四周景致一览无遗。
「这是哪门子的医院耶!」天惊叹之余,不忘四周视察。奇怪的是,这里出奇地冷清,只得三数名休息中的医护,病人更是绝无仅有。天甚至怀疑自己走进了禁区。
坐在木制长椅上,又再感受到右膝的痛楚。十字韧带撕裂,可以说是运动员生涯的终结。但天心里却很明确的告诉自己,必然能康复,重回比赛场,享受风在耳边呼啸的速度感,和主宰球场的刺激感……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没有人分享的荣耀,不过是一棵除夕夜的圣诞树。
何灵慧,才是一切。
脑海呈现的,又是这两天两夜都挥不去的一幕——她一脸紧张的抱住了志超。
是自己太妒忌?是自己太小器?他们是表兄妹啊!
无论如何解释,内心那份不甘,还是刺痛着心底的每一串神经,当中,隐约地夹杂着埋怨自己欠大方的罪咎感。
无论如何开解自己,都是迫使自己在轮回当中承受着煎熬,却又要面对内心咎由自取的自责。
矛盾的极致,莫过於此。
明明已被晴空净化的心灵,瞬间又满布阴霾。再没欣赏美景的兴致,正要坐起来,身边就坐下了一人。
「你已不止一次这样吓我了。」
「是你作太多亏心事?」婷婷磨蹭着双手,驱散寒气。
「你居然可以在这里找到我?」被婷婷的动作沾染,天把衣袋里的双手,藏得更深。
「只要了解你,自然会明白,你其实没有多少藏身处。」婷婷瞅向天一眼,「对吗?孤独精!」
天「吱」的笑了两声,答谢婷婷对自己的了解。
「还不是探病的时候耶!」
「我这些失学人士,会受时间限制?」婷婷在椅上伸了一个懒腰,「你的脚,如何了?」
「没救了,不要妄想再回比赛场。医生说的。」
「你的语气不似屈服了啊!」
「我的腿还在,行得了,自然跑得了,跳得了,不是吗?」
婷婷禁不住要侧过头来,欣赏他的自信。
「对啊!也是你这份乐观、自信,帮助添走出了最後那段日子的悲恸。」婷婷满怀感谢的说。
「我可是一点也不乐观。没想过这是我安慰别人的技俩吗?就像你装坚强一样。」
「天叔,我真的很讨厌你,因为只有你可以如此坦率地揭我的疮疤,而我又会欣然接受。」
「我们是互揭疮疤吧!」天笑着说,「旁人听来,真会以为我俩心理变态。」
婷婷也笑了起来:「要我半年内面对这样的意外两次,我会变态也不足为奇,是吗?」
「不,」天把视线放到远处的天际,「至少你还懂得拒绝基。」
「有眼无珠的事,一次就够了,跟变态无关。」
「但有些人,就是学不乖。」
「你指基?」
「我说我自己。」
婷婷露出一脸疑惑,天还是放眼在晴空远方。
「已不是第一次自作多情地一头栽进心有所属的女子身边,总以为自己会有令人回心转意的魅力,却不知道其实只是被牵着鼻子走,跳着对方想我舞动的脚步。还满心欢喜的自我陶醉在取悦了对方的虚幻中。最不知羞耻的是,我还会更落力地演出,却自以为在主导一切。到对方忍受不到我的无知、愚昧,接受不到被我痴缠的困扰,就会一脸楚楚地说着难过,为自己给我错觉而抱歉。难道你们不知道,在你们昧着真心,挥动着寂寞的旗帜後,把我推倒在待回收区时,所说的每句安慰话,都是比践踏更卑微的奚落吗?」
婷婷听得目瞪口呆,他竟可一口气说出这样迂回曲折,又荡气回肠的心内挣扎:「看来,你受到的打击真不小……先勿论你是情痴还是白痴,能不停顿地说出这番话,某程度上,你是天才也说不定。」
「在被女生玩弄这点上,我的潜质可自信说是得天独厚。」
「何灵慧不是这样的女生,你不是在说她!」
「我是说每一个在我身边的女生。」天说来带点愤慨。
婷斜眼瞟过来:「你身边的女生?」
天回敬一个眼神:「一两个还是有的。至少,何灵慧是其一。」
「何灵慧不是这样的女生。」婷婷复述一次。
「她明明是跟着表哥,为什麽还要把手给我?」
「为什麽有表哥,就不可让你牵手?」
「明知是没有结果,就不要给我假象。」
「不是假象!」婷婷坚决地说,「不是假象啊!想让你牵手的那一刻,是真心的。即使没有结果,不代表那一刻她是骗你。」
天听着似懂非懂,却无力反驳。
「是你爱得不够尽力,给自己太多前设,给自己太多保护,只想到结果不理想,便什麽付出也觉得是徒然。根本是你爱得不够深!你根本只爱你自己!」
换着平常,被人质疑自己的痴情,天必然大肆反击。但如今,婷婷说的每字、每句,都正中他的盲点,在自责之中,又好像有点领悟。
「想一想添,当日走到生命的尽头,还有什麽结果可言?他还是整个身心都投在我身上。这才是爱!这才是爱得深!这才是爱得够!这才是放尽的去爱啊!」
已不再是评论天的表现,婷婷整副心思都放在对添的追忆和缅怀。然而婷婷带泪的面上,流露出哀伤之余,也带着喜悦。
正当天要为掀起她的伤痛道歉时,婷婷早一步摇摇头,以泪光中的微笑回应了他的歉意。
「我要谢谢你,天叔,让我寻回了那份以为失落了的温存。」婷婷语带哽咽,「他的爱并没有失去啊!原来一直都在我身体里。纵使没有他的臂弯,我还是感到温暖。那颗种籽种了在心中,是不会消失的。只是……只是我把它遗忘了,只是我以为它随着添一同消失掉,所以轻率地把心底的它遗忘了……」
婷婷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像要用尽全身力气,把流散掉……不,是守护在身边的爱的气息,都收回来。
天看着她再次张开的双眼,像是倒映了蓝天的明澄,多麽深、多麽广,连黑漆的瞳孔里也满溢着耀眼的幸福光采。
「你不想何灵慧也能沐浴於这份幸福当中吗?」
「想!」天不假思索。
婷婷笑了笑:「但是,你不一定会在她身边,还会愿意吗?」
天开始细味到她话中之意,爱人在他人身边,却怀着自己的心意,这种付出、这个角色……
「我……愿意。」
「你犹疑了!」婷婷流着泪地笑。
「对,我在犹疑。」天避开了她的视线,「但我还是愿意。」
婷婷站了起来,转过身对着他:「这是我看过你最没信心的样子。」
天看着背对着晴空的身影,就觉得她背後散发着的光芒是如此炫目,身躯是如此的硕大。
散射着光晕的黑色身影伸出了手,天这一刻犹如看到要把自己拉出深渊的天使降临。接受了她的扶助,也接受了自己情感上的懦弱。
「要离开了吗?」一站起来,右膝就因充血而剧痛。
「嗯,」婷婷搀着天的腋下,缓缓地走向升降机大堂,「不太想遇到你的同学们,赶紧在下课前离开较好。」
因为基吗?天没勇气说出来。
把天送回病房去,婷婷就嚷着要离开。天不欲挽留,在她消失前叫住了她:「可以帮个忙吗?」
婷婷回过头,看着坐在床边的天面上的哀求,就不忍拒绝。
「可以……替我到女病房,问候她吗?」
「你已可以步行,不是吗?」
「女病房嘛……男生禁地……」
「是懦弱男生的禁地而已。」
天合十哀求,一副小孩忸怩的样子,婷婷笑着没回话,转身离开了。
此刻,慧的病床旁,一脸悔疚的志超,在慧的追问下,终於将当晚实情和盘托出。慧听罢却没有太大反应,彷佛早已知悉真相。
「慧,对不起。」志超信心缺缺,「不过,这就是我。当我没有必胜的信心时、当我面对不得不承认的挫败时、当英雄的光环不再在我头上时,我就是如此的不济、我就是如此的懦弱,要如此不光彩地、不择手段地保护自己的利益,要用谎话去成就自己的成功。这就是我,因为你而失去一切的我。」
慧已听过太多表哥的抱怨,自己从他身上夺去一切这一点,慧早已深信不疑,他的抱怨,已不太会掀动自己的情绪。
只是得悉自己曾怀疑天,慧隐隐觉得内疚。而且,还是因为自己他才会受伤。
「他……伤势如何?」不想从志超口中得知,但慧还是按捺不住。
「右脚受伤了,动过了手术,详情也不太清楚。]
又是右脚吗?慧心中隐隐作痛,在表哥面前,却不能表达自己的伤痛。对表哥的谎言很失望,但还是要支持他走下去。毕竟,是自己的责任。
「比赛开始变得公平了。我不用再顾虑你会因同情而选择在我身边。」
「我不想再看到你们斗下去。」慧皱起眉头,鼓着反抗表哥的勇气说。以为他会大发雷霆,斥责自己影响他的斗心。
「没关系了……」志超捉着床边没被被单盖过的手,深情地说,「没关系了。我只想你留在身边,就够幸福。」
婷婷站在病房门外,刚巧碰到志超的深情表白,没走进去便转身离开,脑海不住盘算着如何跟天交代。
有别於亲人牵手的感觉,慧下意识地把手从表哥的掌握中滑开。没有拒绝的勇气,祈求有谁能打破现在的尴尬。
看着邻旁的病床,空空如也,小璇一大早就失去了影踪。
「六岁小孩,又怎能帮助自己?」理性的想法,也盖不过小璇比自己看得通透这个感觉:「小璇啊,你在哪?」
彷佛看到她面上的不安,志超没有再一步进逼,只是静静坐在床边陪伴着她。
婷婷拖着缓缓的步伐,希望把这短短的瞬间延长,能让自己编出令天接受的解释。却没想到,两个病房的距离这麽近。
「天,刚刚在病房里……」
还未走到天的病床,就瞧见他床边坐着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听到婷婷的叫声,天和访客同时转个头来。
「婷婷……」基瞪大双眼,一脸又惊又喜。
婷婷倒抽一口凉气,转身就快步离开。
基先是一阵犹疑,然後就跟着跑出去,独净天一人在病床上,一脸愕然复无奈。
「你们不是探我的吗?」
婷婷走到电梯大堂,见升降机还停在地上,就急步跑向楼梯,一刻也没有停留,免得那人追上自己。
就在推开防烟间的一瞬,基捉住了她的手。
「婷婷,不要再走了。」
她用力甩开基的手,基就趁机捉着她的两肩,纵然面对面,婷婷仍极力回避他的视线。
「婷婷,你先听我说吧!」
婷婷依然侧过面,拒绝回应。基慢慢放松双手,却没放松对她的压迫。
「放开我吧!」婷婷激昂地说。
「不要再逃避我了。」
「放开我,好吗?」坚持当中隐带着请求。
「我已放下了玲,你不就安心了吗?」基自顾自陶醉地说,「你不用再担心表姐的事了,我已选定了你。经过这麽一段日子,我知道我是选定你。你可以放心重回我身边。」
「我从来没有在你身边。」婷婷的眼眶渐湿起来
看到她未被融化,基把婷婷整个环抱着,把她紧紧的拥进怀内:「婷婷,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有信心,添的地位,我必然能取代得到。」
听到这句对添的侮辱话,婷婷只想狠狠地给他一巴掌,但被抱着的身躯动弹不得,只剩下泪水尚能表达自由、和哽咽得发不出声音的嘴巴:「基,求求你,放开我,好吗?」
感到被拥着的身躯已软弱无力,基也彷佛已满足於自己的心声尽诉,慢慢放开了双手,双眼中的脉脉依然锁着她不放。
「你不信我吗?我真心想要你得到幸福呀!」
「幸福?你真要我得到幸福,就让我离开,好吗?」婷婷苦苦的哀求着。
「不,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就要你在身边,才能保证你得到幸福。」说罢,又要拥她入怀里。
婷婷瞬即把他推开:「你这样只是占据、只是保证你自己的幸福。拜托,不要再接近我和表姐,不要再伤害我们。」
「我不会伤害你们,我只想……」
婷婷狠狠扇了他一巴掌:「算了吧!」
基万估不到这一巴掌,脑海霎时一片空白。
「你已伤害过我,你已伤害过表姐,连张家乐也因为你已舍弃双眼,你竟敢说自己不会伤害我们?」
歇斯底里地骂了一顿,算是发泄了对这人的不满,也为表姐出了口气。以为自己的话能让自己舒缓下来,眼前的事却令她万分悔疚——玲就笔直地站在基身後,第一滴泪就淌了下来。
「张家乐?」玲滴着泪的脸出奇地平静,「原来是……张家乐?可是……为什麽?」
婷婷和基都静了下来,不敢反应,怕连心跳声也会刺激到玲捉摸不到的心情。
玲带着诡秘的笑容,像是看穿一切似的,默默地转过身,蹒跚地走着。
婷婷回过神来,猛然推开了基,一个箭步冲向玲,看着她回过头来,一对像要哭出血泪的通红双眼,瞪得大如快要掉下来的染红乒乓球,吓得婷婷踉跄後退。
基呆若木鸡的站着。玲先是突然撕破喉咙的大叫一声,然後虚脱似地软摊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