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紫伶仃 — 掙扎篇 第四章 氣概

周末的严寒,使周一的暖意满有着春天的气息。正午的阳光份外动人,早上还瑟缩在课室内的学生们,都像迎着春天的动物般,纷纷涌到食店去。

露天广场上,除了银行、超市和三数地产代理外,全是食肆。每天午休时份总挤得水泄不通。附近一共有五所中学,虽然学校之间已有协调,分散午休的时间,总也离不开十二时这段黄金期。

除了学校,四周就只得住宅三两幢,如非上课日的午休时份,这广场可算是不可多得的犯罪天堂。

到底这些食肆如何生存?曼儿每次到这儿用膳皆有此疑问。

「这儿呀!」

星仔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示意曼儿过来。

曼儿的学校午休时间是五间学校中顺序第二,只比排第三的学校早十分钟,意味着他们每天也要在一批学生用膳後,另一批学生未抵达前找到位置,否则只可拿着饭盒在露天停车场享受,又或者冒着迟到的风险继续等下去。

曼儿面前的星仔,脸上散发出因找到座位的自豪,倒是曼儿却不当一回事。

为了这点儿小事也值得沾沾自喜?曼儿已经常告诫星仔不要这般幼稚,但或许就是这样的小男孩,才会容忍得了曼儿的强势。

见曼儿坐下来,星仔连忙到收银处购票。

他们坐的是四人桌,同桌的另外两名别校学生刚离座,侍应急不及待前来执拾。桌面刚清理过,四名另一间学校的学生搬来多一张椅子,不由分说的就坐了下来。

「对不起,这位置有人的。」

面对四名大男孩,曼儿也一点不客气。

男孩们瞄了一瞄,把椅子向曼儿靠过去。

「小妹妹﹐见你独个儿,我们才过来陪你的。」

最高大的男生说罢,另外三人连忙陪笑。

面对这种不礼貌,曼儿已见怪不怪。

「这个位置是我男朋友的。」

刻意说出「男朋友」三个字,就是要他们知难而退。

「嗯?我们四个人,你要谁当你男朋友?」

「我们四人一起也可以哦!」

「不啦,你看这娃儿,多十个人也满足不了她啦!」

男生们一唱一和,说话越趋下流。

「像你们这些宅男,再多也不过是一堆废柴。」

「八婆,谁是废柴?」

「搭讪不成便乱吠,柴也不如。」

男生们岂能承受此等侮辱?怒拍了一下桌面便站了起来,怒目盯着曼儿。

曼儿移开目光,一副看不起人的表情。

男生们不敢对曼儿动手,便一脚踢在曼儿的椅背上。

「无胆匪类。」

曼儿抛下这一句,老羞成怒的男生就真的再按捺不住,正要动手,星仔及时把曼儿拉离了座位。

「算了吧,到别处用膳。」

「为什麽?」曼儿甩开了星仔的手,又坐到原本的座位上,「这可是我们的位子。」

男生们交个眼色,不屑的笑起来。

「原来这个才是无胆匪类。」

曼儿没理会他们的嘲笑,只是看着星仔,等着他的表态。星仔没发一言,不难看出他的手足无措:没有勇气跟他们对峙,又不能弃曼儿而去。

男生们见到星仔的懦弱,更意气风发,大刺刺的坐了下来。

「难怪她不满足了。」

这下的耻笑声明显冲着星仔而来,可他还是一动不动。若不是尚有少许男子气概,也许已躲到曼儿背後去。

四周的学生只是袖手旁观,曼儿快要气得哭出来,男生们的侮辱和嘲笑依然交替着,星仔还是呆若木鸡。

看到星仔的无能,曼儿开始感到动摇,再坚持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正要离座,一只手掌打在桌子上,巨响震慑了半个广场上的学生,包括在隔邻食肆的慧和捷。

「慧,那不是你表哥吗?」

就如广场上的大部份学生一般,慧和捷也注视着这场冲突的发展。

志超把身体的重量都放到压着桌面的手上,桌子吱吱作响,带着怒意的目光从左至右扫过四人,加上身後数名半围着桌子的同校男生,形成一股非比寻常的杀气。四名男生顿时凉了半截。

志超的目光停留在最接近的男生身上:「你们走,抑或我们走?」

四人也不敢作声,志超没等一秒,在桌上再拍一掌,巨响传来之际又重复刚才的话。

「你们走,抑或我们走?」

这时,谁人跌了零钱到地上也清晰可知,若不是有三数南来过冬的鸟儿不识趣地展翅离巢,时间或许会就此停住。

四人拉开椅子站起来的声音,成了启动时钟之匙。

纵然曼儿千个不情愿,但藉着志超的「帮忙」,才赶走这四人。

曼儿没有道谢,志超看到四人远远离去,回头看着曼儿:「男友不够强,就不要逞强了!」

说时刻意瞅向星仔。

星仔当然明白此话含意,却无力争辩,只管低着头为曼儿送上午餐。

志超与友人就一起离开了。

「超,她就是你下一个目标?」

「谁?」

「那个什麽曼儿的。」

志超冷冷的对友人回了一笑。

「你已不止一次对她出手了。」

「我只想突显她男友的无能。」

「然後取代那位置?」

「我讨厌那女的。」

「什麽?」

友人对志超的咬牙切齿不明所以。

「那你不是应该任由她给别人教训吗?」

志超摇摇头:「我要她受更痛的苦。」

「例如……」

「像她这般好胜,若然被男友甩掉,可是很大的伤害。」

「但你帮她解围,又如何令那男的甩掉她?」

志超对着友人摇摇头。

「当男的自觉配不起她……」

友人们恍然大悟的点着头。

看着闹剧落幕,捷和慧也准备离开。

「你表哥再次为曼儿解围耶!」

「嗯。」

「莫非他对曼儿有意?」

「我倒希望是。」

慧的回应似有弦外之音,捷疑惑地等待慧的解释。

「如果他真的有目标,我倒想他公开来。」

「此话怎说?」

「这样我便不用疑惑。」

「疑惑什麽?」

捷跟慧相识多年,也不曾听过她话带玄机,只见慧面上的红,除了害羞外还带着几分气愤,捷更感不妙。

「他爱招惹女性我当然知道,但作为後辈的我还会对他抱着尊重,毕竟他从小也很照顾我。」

话未说完,捷也能从她少有的激动中嗅到一丝不安。

「作为他的表妹,我很自豪。」

慧说罢此话,捷得到的是良久的沉默。似乎慧本人也没有察觉自己的话只说得一半,捷忍不住追问下去。

「那到底发生什麽事?」

慧此时才从迷糊中醒过来,脑海便盘旋着那一刻的画面:一张熟悉的脸从未如此的贴近到自己的眼前。

本已泛红的脸,就变得更通红。

慧没回话,捷也没有再追问。

但这不代表捷不想知。只是她尊重自己的好友,她不肯说,再问也是徒然。而且,捷很有信心,慧必定会说。

也正因捷的体贴,慧才有信心跟她说出这尴尬不已的一件事。

「他……吻了我……」

慧把声线压得低低的,但捷还是清楚的听得到。捷露出了瞬间的诧异,随即回复沉思。

走过了马路,在斜坡上已看到校园的球场。身旁尽是同校的学生,现在正是回校的高峰期,三五成群的同学不住的在左右超越她们。

两人走得慢慢的。

「你觉得他的吻有感情吗?」

慧扁着嘴,用力的捶在捷的臂上。

「我怎麽懂得分辨!」慧眼中流露出尴尬神色,「这可是我的第一次……」

捷失笑起来,也换来慧再次的用力一击。

捷收起笑容,认真的说:「他已不是第一次明示暗示自己的企图了。」

上一次自称是慧的男友,又多番针对天,如今更大胆得行动起来,捷对志超再也不抱怀疑。

「我只知他喝得醉醺醺的。」

「你相信?男生总爱借醉行凶啊!」

慧心底当然明白,相信他喝醉只不过是自己逃避面对表兄的藉口。

「所以我说,他要是对曼儿有意,我倒还可以安心做他的表妹。」

「你怕他喜欢你?」

「我只觉我是他的猎物。」

「如果他真的对你有意,不是很好吗?他可是万人迷啊!」捷露出一丝奸笑,「但你喜欢另一人。」

慧面又红了起来。

「呜……面又红了啦,我还没有说是谁啊!」

慧比刚才更用力的敲过去。

「哎,你这麽暴戾,天不喜欢啊!」

听到这个名字,慧的脸烧得更烫的。

「话说回来,感觉怎样的?」

「嗯?」慧跟不上捷的话。

「你的初吻耶!」

慧露出厌恶的神色。不想提及,但见捷的一脸期待,就勉为其难的说出来。

「蛮呕心的。」

「什麽?」满怀期待的捷不大接受这个失望。

慧不耐烦的盯了她一眼:「都说啦,就只有酒精的味道。」

捷先是定睛的看着慧,见她认真的点头,二人就大笑起来,继续走上回校的路。

餐厅外,曼儿没说一话,只是自顾自的吃着。星仔虽然没被痛骂,但以曼儿的性格,冷漠才是最大的惩罚。此刻在曼儿面前,星仔只觉颜面无光。虽知是自己的软弱坏事,但星仔也渴望得到曼儿的一句「不要紧」,但曼儿看也没有看过自己一眼,彷佛坐在身边已是最大的包容。

星仔对自己的表现失望,但对曼儿的冷漠,也同样失望。怪罪别人,是原谅自己的最快方法。

曼儿吃过午饭,看着身边这位应该保护自己的男孩,竟像被遗弃的小狗,流露着乞求关心的眼神看着自己,终於说出了第一句话:「我不要你像志超般勇猛得赶走他们,但至少也不要把我独个儿留下吧!」

曼儿明白星仔的不成熟,没有指责,只是对他作出建议,这已是她最大的温柔。

自卑到极点便会自大,渴望得到安慰的星仔听到曼儿说起志超,心感不忿,竟指责曼儿:「我就是这般懦弱,你不满意,找你的志超吧!」

曼儿已是忍气吞声,却被说成是志超的拥护者。

「我的志超?我对他恨之入骨你不知道的吗?现在不是我求他来帮我的,他硬要插手我可阻不了他。还有,要不是你默默的退到一旁,他哪会出来呈英雄?」

「对啊!他就是你的英雄,我就是这样不济,你……你……乾脆跟你的英雄走吧!」

曼儿忍着泪水的勇气也失去了,身边最亲的人,反而最不了解自己。

四周的学生当然不会错过欣赏闹剧的机会,不少看着事情发展、深知底蕴的人也暗暗嘲笑星仔的幼稚。

曼儿最忍受不了的就是志超,可说是人所共知的,现在反而被最亲近的人说成在崇拜他,这才是最揪心的痛。

没有反驳,对无理可说的他已彻底失望,再说也只会是意气之争,曼儿只有含着泪,默默的不住摇头,缓缓的站起来,却没有吝啬脸上对星仔的失望。枉有万千冤屈,就只是一个转身,用渐远的背影来诉说。

星仔却感受不到这背影流露的哀怨,反而从曼儿的孤身离去,感到前所未有的飘飘然——一种满是男子气概的飘飘然。

「基!」

放学後,肥妈走到理科班的课室外,一脸肃穆的呼唤着。基穿越了同学们奇异的眼光,走到课室外,不忘回首向受骚扰的同学致歉。见肥妈满脸怒意,基也不敢对她的呼喝表示不满,只得低声下气的问明来意。肥妈也老实不客气,一来便指着基的胸口大骂。

「你到底什麽事了?玲说你近来对她十分冷淡。她说你已很久没有和她一起到自修室去。」

「我近来忙嘛,已跟她交代过了。」

肥妈早已料到这个回覆,也没有给予任何反应,便继续连珠发炮。

「她刚从创伤中恢复过来,人还是怪怪的,你可不要再伤害她。」

自知是冷落了玲的基是心虚了,心底那句「当然不会」就是说不出来。

肥妈看到基面有难色,连忙追问下去。

「到底什麽回事?」

总不可把自己忘不了婷婷这个事实说出来吧!只好继续含糊其词。

「没什麽,就只是忙而已。」

肥妈奈不了何,放松口气,却不失语重心长。

「基,大家都知道玲之前所受的伤害有多大,我不管你在想什麽,我只怕玲会再受伤害。有需要的话,大家好好相量一下,我只想好好保护她。」

基心想,自己正是为了保护玲,才不让她知道自己还在念着另一个人。

优悠寡断又何尝不是一种伤害?理亏的他,当然不会承认这一点。

点着头回应了肥妈,又见天从课室外出现,肥妈连忙把他拖进来。

「天,你来得刚好,我正要代玲好好教训他。你也见玲近日郁郁不欢吧。」

「我正是要谈这件事。」

天的语气异常的凝重,基和肥妈一时来不了反应。

「婷婷回来了。」

这下的愕然可不是一般的,犹如潘朵拉的盒子给打开了。故友回来固然值得高兴,但同时意味生活不会再平静。

「何时的事?」肥妈定过神来,淡淡的问。

「上星期五,大家都没有到自修室那天,她到那找我们。」

「玲知道吗?」

「婷婷说要给表姐一个惊喜,从玲今天的表现,我想她还未知道。」

三人默然,各自盘算着婷婷的出现会泛起怎样的漩涡。良久,天才想到来这里的目的。

「基,玲在哪?你不是跟她一起到自修室?」

「我说今天事忙,不到自修室去。放学後也没再见过她。」

「这麽说……玲会独自到自修室去?」

「万一婷婷到自修室找表姐的话,可不知会跟她说什麽。」肥妈道出了最让人忧心的事。

「她们两表姊妹,要独处的时间多的是,怕不了这麽多。」

基听着天和肥妈的话,一方面担心婷婷不晓得会跟表姐说什麽,但更令自己着紧的,是婷婷的身影从刚才便不住在脑海徘徊。

「怎也好,我先到自修室一趟。」

「我也跟着去好了,还是放心不下玲独自一人。」

肥妈拾起书包,准备跟天一起离开。

本是沉默不语的基,竟匆匆的跑回课室内,取了书包便直冲出课室。天和肥妈呆着看他离去。

「想不到基还是着紧玲的。」肥妈心感安慰的说。

「不,」天摇着头,叹了口气,「他不是为玲。」

肥妈看了看天望着基离去的失望表情,虽是不情愿,也得想像天的话中玄机。

不觉得自己在担心玲,却忍不住一股冲动追了出来:基只知自己不想她们独处。

跑到学校大门,才想起天刚才的话:两表姊妹,要独处的时间多的是,急也是徒然。

泄了口气,基才明白担心也没用,婷婷要告知表姐真相,谁也阻不了。跑了好一段路,在校门停了下来,暗骂着自己的冲动,便原地等待天和肥妈。

午膳时基拒绝了到自修室的邀约,玲放学後也不急於离校,先到历史科老师处借用教科书,再确认今天派发的试题答案,就已比平常放学晚了半句钟。

下课前跟肥妈诉说过基近日的冷淡,听过肥妈的安慰虽已有点宽怀,但现在独个儿抱着沉重的参考书,就像抱着双份的孤单,不禁又落寞起来。

从二楼教员室走到地下大堂,硕大的玻璃柜耸立在楼梯的正前方。奖盃柜摆放着学校的战利品,柜的四边都是镜子,好让学校把这些光荣无限地复制出来。

玲从镜子里看到的,是脸上那道暗淡了的疤痕。原本不显眼的,在这个设计得特别光亮的镜柜前就表露无遗。已习惯回避看这「照妖镜」的玲,这刻却像着了魔似的看着自己的样子——孤独无助的样子。

玲虽然对基的冷淡感到失望,但每次看到这暗暗的线条在脸上如蜈蚣般游走着,就再没有怪罪他的勇气,彷佛得不到别人的关怀、爱护,都是样子惹的祸。

份外觉得伤感的一天,玲抱着参考书独个儿走向学校大门,心里正为基的冷淡而郁闷之际,竟见基急步从操场跑过来,走到大门前停下东张西望,找寻着谁似的。

玲断定基是在找自己,一时感动,泪便淌下来。

基还没有看到天和肥妈的出现,手臂却传来一股熟悉的温暖。

「不是说很忙的吗?」

玲的笑脸上还有着刚抹过的泪痕,在基不察觉之际走了过来牵着他。

基却感受不到喜悦。

虽未至於讨厌,但就是有点不情愿被这个满脸泪痕的女子牵着。

当一天你发觉不再喜欢你爱的人为你哭,你已不再爱她了。

基没有想到当初追求时,玲因他骑单车被撞伤时的第一滴眼泪,是如何令基那乾涸的心得到滋润。基只想到:明明已有意无意的冷落你,为什麽还要这样痴缠?

这个念头在脑中闪过的一刻,基开始怀疑,还可以跟玲继续走下去吗?

玲当然希望基跟自己一样,为这「偶遇」而感到快慰。但基在看到自己时那眉头的一戚,玲是清楚的看在眼里。自己主动的热情得不到回应,玲松开捉住他的手,还是博不到一丝友善的笑容。

「你……不是来找我吗?」

基的脸上已清楚刻着答案,口里就是不肯承认。

「天跟肥妈说一起到自修室去。」

「是吗?」

基那不情愿的语调,令玲也不再抱有期待。

没发一言,两人就站在大门前呆着。终於,看到天和肥妈的身影在操场上出现,基感到松一口气,也不忘想到,为何两人独处竟可如此尴尬?

从没发现操场到大门有这麽远,总觉得天和肥妈走这段路长久得可到月球留宿再回来。

「可以……帮我吗?」

完全被忽略的玲,不好意思的把手上沉重的参考书递给基。

基是不情愿,但也不至於要失去风度,只是接过书本同时,眉头又皱起来。

「玲,你怎麽还在,不是早走了吗?」

玲只是对肥妈一笑。

天和肥妈担心婷婷的出现,没察觉玲和基的貌合神离。

「走吧。」

基不想这尴尬延续,急不及待离去。

玲主动的走上前,牵着基的手。

基本能上想甩开她的手,但怕玲丢假於人前,只好让她牵着。

步出校门,马路对岸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穿上白色及膝长褛的挥着手,在灰色校褛的学生人群中格外显眼。

「是婷婷。」天大叫。

肥妈庆幸自己有跟着来。

回头察看玲的反应,见她似未发现表妹的出现,只因她正呆呆的看着基,和被他甩开了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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