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紫伶仃 — 掙扎篇 第一章 茶葉

飘雨不断,红色的泰坦胶跑道湿漉漉、滑溜溜的。缓跑径上空无一人,只得一百米跑道上尚有两个人影在昏黄的灯光下飞驰。

下雨的黄昏,天色份外昏黑,街灯在雨丝忽掩忽盖的跃动下,显得更昏沉。

刚冲过终点的二人气呼呼的步向起跑区,脚下的钉鞋除了可提高跑步的效率,也防止跑手在沾水的跑道上滑倒。

「追不……上……啊!」颖气喘呼呼的跟天说。

「你这样的状态……怎能赢得过志超?」天同样在喘着,但一口气能说出较长的句子,已证明他的状态比颖好。

而事实刚才的比试中,天冲过终点时颖只跑到九十米,可知两人的差距不小。

「离比赛……还有……个多月嘛。」

颖站到起点线上做着伸展动作,减低刚才比试後的疲累感。天也在做着相同的动作,同时按动秒表,倒数休息的时间。

「三分钟。」

「又来?」颖睁着眼看着微雨下的练习对手,「已跑了七转了。」

「那就凑够双数吧!」天目光依然放在一百米外的终点上,「况且你还有二百米的比赛,不是应该比我更有耐力吗?」

「哼,我只是为了避开你才参加二百米比赛。」颖依旧重覆着刚才的伸展动作,「否则我哪有机会获奖?」

「嗯?」天发出了一声不明所以的询问。

「又如何?」

「你应知道志超参加什麽项目才对。」

「一百米啦,冲着你而来的。」颖向天抛了个活该的眼神,「他不会跨栏,又不会跳远,跟你对上的只有一百米比赛。」

「对呀,」天一脸不在乎,反而让颖觉得有点不妥,就静待天继续说下去,「跟我对上一百米,但跟你全对上了。」

「二百米……和推铅球?」

天装出一个灿烂微笑,回答了颖的提问。

「那我岂不是全部也是『二奶命』?」

「我想未必。」

满以为天在鼓励自己,却见他同时在摇头,心下又凉了一截。

「佳参加了二百米,威向来强於推铅球,当然不会放过。」

天一口气提及了两名田径队成员,颖更感心灰。

「那麽,你还是选择不练习?」

这道问题是激励好友要发愤,但颖却向天伸出右手。

「干吗?」

「秒表给我,我到终点给你计时。」

「你不是一起练习?」

「明知没机会,不跑了。」

颖接过秒表,便向着终点走去。天看到颖这副模样,有点责怪自己的话打击了他,也慨叹他这种不知进取的心态,确实不适合当运动员。

看到颖在终点处举手示意,天收拾心情,深深吸上一口气,培养比赛的情绪。这也是一种精神训练,学会控制自己的紧张感,利用上昇的肾上腺素提高自己的表现。许多运动员克服不了这份紧张感,以致比赛中表现失色,正正因为缺乏这种精神训练。

没有发令员,天在心底默念着起跑的指令。

「各就位。」

熟练的放置前後两脚的位置,深深的蹲下来,十指紧紧贴着白线後端,调较身体的平衡,垂下头,集中精神等待下一个指令。

「预备。」

重心前移,提起臀部。

心底内响起了听不到的枪声,後脚同时向前猛力一跨,振臂提膝,前腿後蹬,人就如大鹏高飞,展翅起来。

箭已离弦,接着的摆臂提膝後蹬动作,也就交由身体自行处理。由於只是练习,天的脑海就有余裕调节身体的每一个动作细节,务求做到每一个摆手跨脚的动作都能在不用思考的情况下,达到最高效率。

寒风浑和着雨丝不住打在面上,模糊了前方的视线,但向着终点跑去的冲劲并不容许半点放松。终点是在心底,不是在眼前,虽然肉眼看不清,却阻不了向前的意志。

前方的人影逐渐变大,由朦胧的轮廓,变成一个手握秒表的身影,意味终点就在眼前。手已不能摆得再快,提腿的高度也开始降低,身体到了极限自然就会回落,这是大自然的定律,谁能把极限推至最高,而又维持得最久,谁就是胜利者。

训练,就是要学习延长这份持久。

最後一步,重心压前,双臂後摆,完美的冲过终点。

颖同时按停秒表,看着天在跑道尽头减速,定过身形再回过头来喘着气。

颖看着天慢慢的走来,一同向着起跑区走去。

「时间?」还在喘着,天已急不及待的问。

「十一秒八二,你的新纪录耶!」颖心诚意服的说。

但天看来并不认同:「你……人手计时……是会……较快的。」

「但已是你的最快啊!」

「志超……不是……十一秒七零吗?」

这点颖当然知道,因为是他告诉天的。看见他们的表现离自己越来越远,颖纵是不甘心,也得服气。

「还有一个月。」颖罕有的鼓励着别人,「不要让志超嚣张下去。」

「已花了他一千六百元……不对吗?」

想到今天中午的那场闹剧,二人不禁相视而笑。

换过衣服,离开了田径场。不过七时许,冬日的夕阳总是较害羞的,加上细雨下过不停,四周份外阴沉。两人冒着细雨走在冷清的街道上,刚活动完的身躯依然在发热,但在细雨漫天的冬夜里,还是忍不住瑟缩在厚衣底下。前方不到一百米处霓虹光管满布,是食肆林立的街道,跟这条只有疏落街灯跟大树交错的行人路,就显得热闹和暖。

打开餐厅大门,一阵暖风吹来,颖已急不及待脱下外衣,随手的就丢在近大门处的一张空椅子上。天还未坐下,颖已在细阅餐牌,似乎刚才的训练已耗尽了一整天的力量。侍应放下了茶杯,颖同时点了一个晚餐,天接着也点了另一款菜式。

「你不是吃麦当劳吗?」

「嗯?」

「我说你,不是要到麦当劳吗?」

天终於明白颖的问题,只是摇摇头,便喝着侍应刚放下的热茶。

「怎麽啦,不像你的作风,你向来不成功不罢休的。」

「上一次志超已说得明白啦。」天看着一片茶叶浮在水面上,没跟其他茶叶一起沉到杯底,便向杯内吹一口气,把它吹到水里,但不一会,又慢慢浮了起来。

「志超?怕他不成。」颖从餐桌边的暗柜里摸出两双筷子,用纸巾轻轻抹过,放了一对在自己面前,再把另一对放到天的餐垫上,「他要是真的和慧一起,今天也不会这样猖狂的在学校『花枝招展』了吧!」

「『花枝招展』?好像不是这样用的。」

颖扬扬手,一脸不耐烦:「你明白就好啦,文科生果然是特别烦人。」

「明明不是这个意思,」修文科的天欲纠正这位理科朋友,「你怎可……」

还未说完,颖把双臂交在面前,双眼睁得大大的,天高举双手,合上了嘴巴,颖便软坐在椅子上。

「算我不放志超在眼内,我也要顾及慧的感受吧。」说着又拿起了杯子,看到那片茶叶又浮在水面,「我不想令她难堪。」

「怎也不及志超今天的作为令她难堪吧!」

「慧今天不在场。」

「别傻了!同一间学校,这麽张扬的一件事,怎也会传到她耳边的。」

天没回应,只是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打转,看着那片茶叶在杯子内飘飘荡荡,就是不肯沉到底去。

「听你之前所说的,慧不也在给你机会吗?我总觉得上次是志超自编自导自演的闹剧而已。」

「慧没否认啊。」

「但也没承认,不是吗?」

「没否认等於默认。」

颖听到天的执迷不悟,只觉气上心头,再说也是徒然。

侍应把餐盘放到桌子上,餐盘上的饭菜舖得满满的,热腾腾的蒸气在冬夜里份外吸引,颖如狼似虎的便啃起来了。

寒冷的天气,加上训练时的体能消耗,不到十分钟时间,两人已把餐盘上的食物清理掉。颖一脸满足的在吸啜着餐饮。

「曼儿跟志超有过节?」

天放下茶杯,思考着这道问题,才想起颖是一无所知的。

「曼儿说志超轻薄了她。」

「轻薄了她?」颖觉得这词用得实在精警,曼儿的刁蛮人所共知,却反过来说被轻薄,真是啼笑皆非。

「她是这样说,」天看到颖哭笑不得的表情,也明白这是难以置信,忍不住笑了起来,「重点是……」

「不要卖关子!」颖怒骂着借故在喝茶的天。

「曼儿打了他一记耳光,还是在众多的女生面前。」

颖不住摇头,却难掩佩服之情,就只差在没站起来鼓掌。

「五个响头。」颖边说边叩着头。

「你自己跟她叩好了。」

「怪不得今天曼儿的怒火这麽盛。」颖说着同时也把外衣穿在身上,示意侍应前来结账。

「但志超也做得太过火了吧。」天把零钱交到颖手上,喝着最後一口茶。

「这茶叶还真固执啊!」天望着那片依然浮在水面的茶叶,心里就在嘀咕着。

两人走到外面,又是一个严寒的世界。

「九时了。」颖看了看腕表,「麦当劳还在营业吧!」

天听出此话中有话,抬起头看着乌黑的天空。

虽然是漆黑一片,却依然看得出天上的是乌云而不是夜空。

「雨停了。」

「不要这麽固执了。」颖做事向来粗心大意,唯感情事上处理得比天成熟,看着他一蹶不振的样子,就满不是味儿。

「这不叫固执,是坚持己见。」天执拗着。

颖突然指着天,一脸正经的说:「这次你错了啦,文科生!」

天一脸狐疑。

「做对的事是坚持;做错的事是固执。」

颖这番话,明指天是做着「错」事。

追求异性岂有对错之分?天不表同意的摇着头,颖却没有放过他:「没有否认,也没承认,便亲口跟她问清楚。」

天逃过颖的眼神。

「是,抑或不是,你好歹也有个答案嘛。你只不过在逃避知道一个你不敢承认的结果。」

难得颖能说出这麽有内涵的话,天也在默默细味。

「如果失败,你就乾脆放下她,你也不用在思前想後,念着一个不可能的梦想。」

这道理天当然明白,就如颖所说,自己不过是在逃避吧了。

「万一这是一场误会,你不就错过了一段大好良缘?」

「我不像你这麽乐观。」

「但你还是不知道事实。」颖已显得有点不耐烦,「难道你要她主动跟你解释?」

天还是没表示,只是一贯的微笑着——每次逃避回应时的表现。

颖叹了口气,无奈地摇着头:「闲话不多说,就一句话,你是否还想着她?」

自从志超上次表明男友的身份以後,天便要自己不再想慧,也以为自己已放弃了她。但这毕竟是一种压抑,对逃避的坚持,也不过是对压抑的执着。就像刚才那片茶叶,无论压它多少次,还是要浮上来。是坚持,还是固执?是浮着的沉不下去,抑或沉不下去的才浮上来?

弄不清为什麽一片茶叶会令自己想到这麽多解不了的哲理,但肯定的是,刚才盯着茶叶的时候,杯内散发出红茶独有的香味,无可避免的令自己回想到跟慧的结识。

『嗅觉的记忆,是五感中最长久的。』

记不起是从哪里看过类似的研究,想不到自己成了活生生的实验对象。

不想承认,但慧的样子的确在茶杯的漩涡中出现过。

「我当然想她。」呆了半天,才想起颖在等待着,「没有一刻不想她。」

看着天这漫不经心的回答,颖一手搭在天的肩膀,另一手拉开路边计程车的门,二话不说便把他推进车厢内。

「你赶时间?」天呆呆的看着颖。

「不是我,是你。」没有解释下去,便猛地把车门关上。

天把车窗绞下来,还没来得及发问,颖已把头从窗口伸进车厢内跟司机说出麦当劳的地址。

「你……」

「你问不到答案,明天休想踏进球场内。」

看到颖一脸认真的说着,天感受到的是兄弟之间的情义,一种男性之间无言的关怀。这种行为上的鼓励,为天制造了一股无形的压力,却同时激发起消失已久的信心。

颖站在车门外比划着再见的手势,天隔着重新绞上的车窗,报以一个无奈的苦笑,握起右拳,在左胸位置敲了两下。

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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