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终於落下,她的眼与笑容不必再像晨星灿烂。
拜黑夜所赐,她感激有这麽一条灌木小径,没有人,可以让她把面具摘掉,也不必掩饰醉态伤心。
认识他以後,苏晨自我感觉无恙的小世界,好像坠到了地面。
从前,埋头如蝼蚁,对生活的一切别无他想。
但现在不同了,她看到了另一个人、另一种生活──一个让她发现原来她什麽都没有的世界。
他的年少得志,浩瀚、没有包袱的自由,令她不知为何有种年华虚掷的懊悔。
想到他指间流金的戒指,看见他终将站在别人身旁。
她以前觉得挺好的独身自在,此刻居然成了一种被遗下来的孤单。
她不要心里想着一个人,而孤独到老。
这世上还会不会有一个好人,刚刚好她爱对方,对方也能爱她,而且两个人都刚刚好,能在一起。
那不知所措的孤寂,猛然袭击。
在这之前,她甘心做一具被现实打磨出的道具。
道具不会有心。
可是维言使她有了「心」。
从此有了无端的烦恼、痛苦。
她多麽希望自己就是绿野仙踪里的那个锡人,没有心。
走在路上,磨痛脚的高跟鞋、扬了一天45度亲切的傻笑,让人觉得好累……
而且觉得窝囊。
走着走着,自己笑了。
其实Manda那小丑般的口红,应该涂在她脸上;她在镜中彷佛也能看到自己惨笑。
她挽的发凌乱了,她的步履蹒跚。
一种飘在云端的感觉,缓缓麻痹着神经,一不留神,高跟鞋拐到,她像一朵满布露水的蔷薇,绊落在草地上。
那泥土的香,草的刺,都无法唤醒她此刻舒服地躺在地上。
草地娑娑,有人走近。
那人扶起她,却没说话。
苏晨睁开眼,恻恻一笑,她想,是她把所有人都看成维言吧?
还是打心里还觉得,他会像以前那样,总是在某些时刻出现?
他是老鹰,总有一天要飞的。
她笑,想起自己是要回家的,便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维言」走在身後,以一种距离,冷漠却坚持地走着。
她上车的时候,他望了一眼司机,不信任地,又拉开门坐进去,与她一起搭计程车回去。
他看着窗外,街灯在脸上压过一道又一道阴影,忽暗忽明。
车上安静得只有音乐,苏晨迷迷糊糊地在梦与清醒间徘徊,碎乱的画面,和外面的景色一样,蒙太奇般快速地掠过心上。
意识极淡时,她忽然很舒服地哭了起来。
大概是可以流泪的感觉太好了,似乎生出幻觉来,只觉得自己没入在一个极其温暖的倚靠中。
这种踏实,熨慰着深处的疲倦和伤心。
「你就保持自己的样子,不一定要……和我们一样。」
那话,就像夜灯沉沉打落下来一样。
有一个梦,维言睡在枕边,轻轻的拥吻着她的脸,和她的眼,与她的耳。
但醒来时她睡得好好的,双人的枕头一如往常空荡,半边的那张床一丝不紊,不像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苏晨以为,又像先前的梦。
不过她的耳环,却怎麽也找不到了。
她在镜子前刷牙的时候,看见自己蓬乱的头发,浮肿的眼窝,实在觉得自己疯了。
不像话……实在太不像话了!
只差没认为自己是中邪了。
像个疯女人一样疯疯癫癫的,怎麽回来的都不知道。
过往都是自己扛着喝到茫、醉到挂的Joanne回家,这种事她还真没干过。
立时有种後悔莫及的感觉。
※
他开会後返回处室,在走廊行色匆匆地要拿出门禁卡时,神色忽然一怔,摸住了西装口袋里触到的冰冷事物。
他伸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是孔雀的蓝。
邃暗生烁的光扎入眼底时,一瞬间,彷佛刺进了灵魂最柔软的地方。
他卸下的,却忘记归还的耳环。他仍记得划过唇边,那冰凉锐利的触感。
苏晨身上的温度,顷刻又像是搅沸他的心。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她睡得特别放松、特别沉,尤其是身体暖烘烘了,找到一个地方就舒服地窝着,柔软放松地静憇在他臂弯里。
「学长,你怎麽站这发呆呀!」建辉笑嘻嘻地从身後一手伸来,帮他过了感应卡。
维言仓促地把东西收回口袋里,耳针刺到了掌心。
「谢谢。」
建辉也跟着他一起进门,一如以往欢朗地想找他聊天,但学长看起来没这个心思。
建辉不禁沮丧,「欸,学长,你怎麽今天看起来很累啊?」
没想到维言却情绪不大好的瞪了他一眼,不仅一句话也没说,还走到了他前面。
这下建辉摸摸鼻子,走在後头,学长今天不知怎麽了,一张脸疲倦压抑,又沉得可怕。
吃中饭的时候,那男人来到他面前坐下。
「嗨,Wayne。」他闲闲地点着菸,有些玩世不恭地油条,却不讨厌。
「你怎麽出现了……」维言淡淡地问道。
这家伙是国安局的情报人员,有时有『特殊任务』,他会出现与上头碰头。
维言和他打照面,维持着一种熟而远之的关系;所有任务的接受与汇报,维言都公事公办地只对上头、界线分明。
他们可以当聊几句的朋友,但维言一点都不想被情报局吸收做间谍。尤其是他有时笑咪咪地说:「你实在很适合我们耶。」
「皮特,有事不是应该去找董事?」维言口中的董事,是上级「联络人」的代号。他又刻意提醒,淡淡划下界线。
「喔喔……」那叫皮特的男人笑了,「不是,我今天只是来关心你过得好不好……」
「只是这样?」维言嘴角一扬,打心里没相信进去,索性安然地吃饭。
「别这样,老朋友了。」
维言也笑眯眯地看着他,然後低头读报。
「我最近在学英文,想把单字相似、近义字给了解透……」
维言不为所动,头也没抬,静静的听他要说什麽。
他说着一些字根、字源有趣的事,然後轻松地说道:「我发现形容『爱』这个感觉的词,有很多界线抽象的字,像是Love啦、Like、Crush、Adore……後来我发现,爱有很多层级,像是Infatuation,迷恋,其实就是形容那种无可抗拒、魂牵梦萦的恋爱感觉,但Infatuation不过是Feeling,是贺尔蒙、多巴胺、肾上腺素合作的恶作剧,蒙骗大脑的……」
「你今天来,不会只是跟我解说迷恋这个词吧?」维言淡睐,继续吃着饭。
皮特笑了,真的认真起来。
「昨天我也在场,」的确,那场合若没有他们这种人,维言反而还要讶异。「Wayne,我讲句老实话。要等你一个这麽合适,而且还有能力的外事官出现,不是常可以遇见的事。前程和理想很重要,不要被Infatuation骗了。」
他相信皮特有部分是真心的,不过大半还是担心他能否稳健发展下去,好让他们有个好用的工具可以利用。
因为就算他不作外事官了,只要是和淑雅在一起,那外交官眷属的身分,也足以让他在国外接触到许多人,许多事……
「谢谢关心,」维言笑得十分体面动人,但口气冷而强硬,「你们最好不要插手我生活里的事。」
他起身,把西装往手上一搭,「皮特,既然这麽久没见了,老朋友这顿就让你买单吧!」
他头也不回地出了店门。
皮特看着忙碌的柜台,抹了抹脸,这下维言可把他藉机甩了,就连想继续跟上去说话都没办法。
「这家伙,刁钻得……实在很适合他们。」
皮特怎不心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