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各怀心事。
从刚刚到现在，他都在观察一件事。
「你舞跳得很好，应该有人教你。」
「……」苏晨僵住了。
潮湿黑白的记忆，随自然如呼吸的舞步泛开。
影像中的那女孩，还是无忧无虑、穿着印花洋布，秋心无愁的年岁。
「我父亲。」她淡淡道。
「令尊是教舞老师？」维言彷佛刻意问了一个错的答案。
「不。军人。」
难怪她举手投足间，有种被规范出来的味道。他想到他的父亲；军警有相似的特质，也同样反应在家庭教养上。
他似乎可以理解了──即使初见面，距离感是如此强烈，但她身上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不自觉地，那曾在电脑里掠过眼前的户籍地域，此刻就像是活过来的答案，亮栩栩地浮现。
军眷区的座落，有其地缘性。她所在的地方，更为帜色鲜明。
他推估的已有九分准确，但还是决定说个错的：「空军？」
「海军。」
他笑笑。最具反差的军警份子。
浪漫、悠闲、自由不羁，但他们的身分又是军人。
随着军舰、交通轮在世界各地靠港过岸，大半时间与宽阔的大海为伴，下岸後又沾染早期洋人享乐的生活作派。带回舶来品、洋菸交易，挥霍浮华者不在少数。
在早期的三军里，与严谨的空军、刻苦草根的陆军比起来，是另一种开放习气。
从刚刚到现在，她下意识的回答都淡而简短，彷佛刻意与过去的事保持距离。
他的嗓音柔和，缓缓逼近回忆，「眷村好玩吗？」
「……」
那木然盯着他胸前领带的眼神，静了片刻，忽然有一息光，出现在这灰烬般的目色里。
「他应该不常在家。」
「谁？」
「你父亲。」他的语调轻松，「可你舞还是跳得那麽好？」
心事重重里，都能不费心地踩踏出准确合宜的拍步。
「……阁楼上，我们姊妹会跳舞。」
咯咯咯……苏逸那笑声，捉弄大姊的笑声，回荡在脑海里。
眷村里，不是那麽要求女孩做家事，父亲更是如此，倒把女孩养得像小公子，读书写字玩乐，家事不俐落，性格有点娇，和男孩子平起平坐。
官校的学生最爱找她们办舞会，苏幕常被推举作女方的召集。
後来古灵精怪的苏逸更是办舞会的高手，有她在，总不愁乐子。
那时苏逸还没变，十分地可爱。
「和我说说你们怎麽跳。」
维言话一带，她说着，身子渐渐放松了。
「一开始是男女各站一长列，有时是对舞，有时一起跳英国乡村舞，有时从第一对开始起头，後面的人把舞接下去……那时大家都乱跳，也不知道自己学了什麽。」
「Waltz呢？」
「嗯？」
他思忖了片刻，知道她未必记住舞名，「……你听，」他低头，轻轻哼了一段非常经典的曲子。
「你说圆舞？」她仰起脸来，笑，「那时候，是大人的舞。他们爱跳，却不让自己的女儿学。」
狡黠的注解，令人莞薾。
「他总说，等我长大些，长大些就教我。」美而大方的圆舞，浪漫温柔。
「他说，跳圆舞曲，要学会的是放手。
但我一直没学会的，就是放手。」
说到这，她竟蓦然一呆，道：「因为，在他还没教完我圆舞的时候，就和人走了……」
这是我永远都没有学会的舞。
她固执地，不让人教。总是落寞地在场边看着人跳。
苏晨忽然後悔说出这些话来。是不是因为踩着熟悉的步伐，回到了过去的情境，她的心防竟然松懈了。
维言就在她懊悔的时候，问道：「你知道这首是什麽音乐吗？」
她静下来听。
「是圆舞的歌。」
耳边轻轻扬起的是「Flymetothemoon」，和记忆里那悠扬轻快的版本不一样。琴手与温柔慵懒的女Vocal，用BossaNova的节奏唱出更加缓慢抒情的旋律。
「还记得他教你的步子？」
「……嗯。」
在她背後的手轻轻一托，将那身子带向他。
他们之间的距离顷刻缩短，醇厚的嗓音自头顶轻轻落下，「要开始了。听……」
她霎时紧张，却来不及拒绝了。
自他开始数拍後，她脑子里已无法别做他想，就在第三个数字喊出时，与他卷入了旋舞的浪花里。
在圆舞里，人就像绽开的花朵。
当陌生的恐惧感，渐渐在这规律连绵的温柔波浪里沉稳落定时，他淡淡的笑颜注视道：「不要害怕。」
旋舞中，他放开了手。
就在被抛出共舞的圆、将要从他身边离开时，那有力道的手，将他们之间这唯一缱绻挽住的手心握紧，一把将她曳回怀中，就像恋人的别离不舍。
不要害怕。
「即使放手，我也一定会把你带回身边。」
他道。
她的心狂跳，却在这向心公转与离心力之间的回旋、在温柔与危险的游移中，禁锢的心彷佛小时乘着云霄飞车，再没有任何喜怒理性可以拘禁。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笑了……在圆舞里，眼中只会有彼此。
所有的心、魂、眼神……彷佛如堕漩涡般，往他身边靠近。
『不要和你心爱的人跳圆舞，你会瞒不住你的心。』
闭上眼睛时，淡淡的影像里，站在印花洋布小女孩前的那个高大身影，如是说。
她的父亲教她跳舞的时候，告诉她的。
没想到漩涡里听见骨骼和灵魂粉碎的声音，竟是这样的悦耳。
她慢慢停下脚步，仍无法完全摆脱刚才拧转的向心力，他的手缓缓在她腰间一箍，牢牢地圈住了她。
他的身上传来令人发烫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