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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骆子贞後来又打了电话给李爸爸,跟他说加护病房已经过了探病时间,而目前李于晴状况也还算稳定,可以明天再来就好,然而两位老人家怀着放不下的牵挂,一个多小时後,还是出现在医院里。
若干年来,尽管曾有过一段时间的交往,但骆子贞一次也没到李家拜访过。她以前曾有提议,问李于晴是否会想带女友回去,可是那条大鲤鱼立刻摇头。
「是觉得我很糟,带不进你家门吗?」当年,她瞪大眼睛,这麽问李于晴。
「我这是为了他们的生命安全着想,」那时他是这样回答的:「我怕他们的罗嗦,会成为他们致命的关键。」
其实见不见对方的父母,骆子贞并无所谓,两个人交往,也还没走到论及婚嫁的时候,与其让双方父母跳出来凑一脚,她宁可享受更有自主空间的两人世界。当年因为自己怀抱这样的想法,再加上李于晴也嫌麻烦,所以骆子贞从来都只见过照片中的李家二老,却没机会跟这两位长辈碰面,哪晓得分手後又隔这几年,此时却是在这样的场合与情况下,第一次打了招呼。没时间尴尬,面对着惶急焦虑的李妈妈,骆子贞言简意赅地,把大致状况都说明一遍,也把在场这几个朋友都介绍一次。听完说明後,李妈妈总算安心了些,还握着骆子贞的双手不住道谢。
时间已晚,医院里也没地方可以容纳得下这麽多人,孟翔羽开着车子,把杨韵之、程采跟姜圆圆都送回去後,骆子贞陪李爸爸他们,还留在已经关了大半灯光的医院大厅,她给二老买了消夜点心,打算等他们先填饱肚子後,再陪着到外面去搭计程车,先帮老人家在附近找饭店投宿。
「其实,以前于晴提过你很多次,每次我们都叫他要带女朋友回来,可是他就是不肯。」李妈妈讲话时,带着很浓的客家腔,让同样也算半个客家人的骆子贞,觉得倍感亲切。她说以前大家都还是学生,年轻时候不懂事,李于晴不肯带女友回家也就算了,自己本该主动来拜访长辈的,却也没善尽礼貌,感到非常抱歉。
「现在见到了,也还不嫌晚。」李妈妈客气地笑:「李于晴这个人很重朋友,但是却不会照顾自己,如果不是你这几年来一直陪着,他可不知道会变成什麽样子,所以你千万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反而是我们才要感谢你才对。」
那当下,骆子贞有些错愕,这句话的意思,莫非是二老完全不知道,李于晴不但跟自己早已分手多年,不久前也还跟另一个女人刚结束一段感情吗?她不明就里,未敢贸然开口,李爸爸吃着包子,也满脸笑意地点头,说:「人家说,大难不死,必有後福,他这一关如果顺利过了,我看,你们要不要也早点定下来了?」
然後骆子贞就完全无话可说了。
要一个平常活泼好动的男人,体验这种只能静躺在床上,既不能言语,也不能活动的感觉,那应该是非常折磨的吧?李于晴不但还在插管,双手也被固定在病床边,不能随便乱动。看着眼前的景象,骆子贞忍不住叹气。站在床前,虽然没有规定探视者不能触碰病人,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就怕万一不小心,自己贸然伸出手去,碰到了李于晴身上的医疗管线或外伤的部位,可能造成影响。
加护病房的开放探访时间很短,一次又仅以两人为限,本来想先让李爸爸他们进来的,但老人家却也贴心,他们坚持让骆子贞优先,还说比起父母,这个不肖子大概会比较想先见到女友。
「你爸妈来了,就在外面,他们让我先进来。」稍微弯下腰来,她靠近病床边。李于晴不太能侧头,但双眼骨碌碌地转动,又因为插管的缘故,暂时也无法开口,只是脸上偶尔露出疼痛的表情,喉咙间偶有粗哑的呻吟声。
「医生说,等你状况稍微好一点,就可以用笔纸来写字,不过我是觉得,你还是乖乖静养比较好。」骆子贞叹口气,说:「我不知道你为什麽不告诉他们,说我们其实早就分手了,但既然他们不知情,我也就没有把真相说出来,都这种时候了,再说那些好像也没什麽意义。
昨天晚上,大家都赶来了,但是没办法进来看你;而今天中午,每个人都得上班,所以也来不了,不过我猜想晚上的探病时间应该会很热闹,以你的人际关系,只要把消息放出去,你可能会有见不完的访客。」看着李于晴的双眼,隐约透着疑惑,骆子贞说:「不要这样看我,我没有翘班,可是名正言顺请过假的。」
一个经过旁边的护士,看到骆子贞的时候,忽然拉下口罩来,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骆子贞认得,那是昨晚在病房外写资料时,同时也帮她跟杨韵之解惑的那一位护理人员。那个年轻的小护士,轻轻推过来一张带着滚轮的椅子,让骆子贞可以坐下。
「昨天晚上,送你爸妈到饭店之後,我就回家去了。可是一整晚,我总是翻来翻去地睡不好,心里一直在想,这一场火到底来得是不是时候。很抱歉,虽然因为这场火灾,让你亏了一大笔钱,可能前几年存下来的都没了,也许还因此要背一身的债,甚至人也躺在医院里面,动弹不得,但我却由衷地认为,这场火其实没有不好,起码,说不定它能烧断了你那些在我眼里,看起来根本非常莫名其妙的念头。
这些话,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跟你说,每次讲着讲着,到最後总是会吵架,我看大概也只有这个时候,你才不会乱回嘴又惹我生气,可以让我好好地,把自己所想的那些,都慢慢告诉你。其实,我们两个人之间,从来都没有比较的必要,当然我也知道,要论人品、才干,还有智慧的话,一定都是我领先你很多,但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千万别低估了你自己,你没有比较差,你只是稍微笨了点而已,好吗?」
骆子贞露出淡淡的微笑,看看皱起眉头,却一句话也无法反驳的李于晴,她又说:「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也是一个很贴心的人,但你不是一个适合做生意的人,也不是一个应该在金钱收入或社会地位上,去跟别人争高低的人。比起那些华而不实的外在,我说真的,我更宁可看你原本的样子,尽管大学时候,你整天拿着吉他弹弹唱唱,到处去骗小女生的行为真的很可恶,可是我必须承认,你在那时候比较帅。」
说这些话的时候,骆子贞把音量压得很低,然而在显得拥挤的加护病房里,一旁的小护士还是都听见了,她还转过头来,露出莞尔的眼神。骆子贞也朝她一笑,又对李于晴说:「护士小姐听到你的恶行恶状,人家都笑了,你是不是觉得很不好意思?觉得害羞的话,你左眼眨一下,觉得生气的话,就换右眼眨一下。」
李于晴喉头间有微微的气音,右眼则像沾了灰尘似的,猛眨个不停。
「看样子,一把火总算把你烧成了正常人,也庆幸你这时候躺在病床上,不然几句胡言乱语打断我,我们可又要吵架了,谢天谢地,阿弥陀佛。」骆子贞一笑,把头又低下来,凑近了李于晴的耳边,这几句话说得极细,不再让任何人给偷听了去,她说:「我没接受江承谅的告白,因为我不能骗自己,我知道我不爱他;而此时此刻,不管你我是什麽关系,有多少恩恩怨怨,我都只希望一件事,就是你赶快好起来。
你赶快好起来,才能继续扮演无知的大鲤鱼来逗我开心;你赶快好起来,才能变回那个原本的你的样子;你赶快好起来,变回原来的样子以後,才能再弹吉他、唱歌给我听,也才能带着我,一起回到最早最早的,那个我们以前的世界里。
我知道,这时候的我们都已经长大了,然而正因为已经长大了,过去的天真岁月才让人更加怀念,我也很想再看到以前的那个我;可是,那个以前的骆子贞,只有在你面前才会自然地表现出来。
好吗?等你康复之後,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好不好?不管去哪里都好,台北的生活真的太累人了,我们都需要放个假了。亲爱的,别再想那些什麽成就不成就的了,该证明的,你早就都已经证明了,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最棒的那个人,从来都是。」轻声地说着,她流了一滴眼泪,刚好落在李于晴的脸颊上,而那时,李于晴紧闭着双眼,全身微微颤抖,用力握着拳,他的眼角也有一滴泪水。
-待续-
我们在浮光掠影的城市里,迷失、长大,但还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