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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嘛都不讲话?不是说要一起吃消夜?我大包小包的东西都提来了,结果你们一个个脸臭得跟什麽似的。」有点错愕。杨韵之刚踏进屋子里时,还对这公寓的格局与配色赞叹不已,直说这跟以前四人合住的地方好像,然而姜圆圆跟程采却颤巍巍地不敢搭腔,而落座之後,又看到骆子贞满脸铁青地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她更觉得不解。
「怎麽样,上班很累吧?」隔了半晌,看看餐桌上已经打开的塑胶袋里,装满了各种小吃,还兀自冒着热气。骆子贞没动筷子,双手交叉在胸前,冷冷地问:「服饰业可真辛苦,星期六晚上还得加班,不简单呀。」
这话一说,杨韵之脸色顿时一沉,她先转头看看姜圆圆跟程采,两个女人立刻忙着摇头,撇清关系;於是她又回头,看看坐在沙发那边,早就躲得老远的李于晴,那条大嘴鲤鱼也正在装忙,低头认真看报纸,完全不敢吭声。
「不用看别人,你自己心里有数。」骆子贞出声。
「怎麽,原来是我会错意了,今天不是要吃消夜,而是打算来个三堂会审,是吗?」瞧瞧围坐餐桌的另外三个女人,杨韵之吐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双手一摊,「搞半天原来是鸿门宴呢。」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麽?」深呼吸了几口气,骆子贞抬头问。
「不为什麽,这世界上也没有那麽多的为什麽。」杨韵之摇头,说:「你学财经的,现在在大公司上班,头上还顶着一个国际大学的硕士头衔,浑身上下散发的,都是别人难以企及的光芒,回台湾想找工作,也不用递履历,就多的是公司老板捧着钱想找你;但我跟你不一样,我只是个中文系毕业的,不写作、不教书,我就没有任何舞台可言,不摆地摊,你叫我出去要饭吗?」她的口气冷漠,但却也理直气壮,说着,她淡淡地问,「你应该从来都不知道那种口袋里只剩不到两百元,想吃个饭还得犹豫半天,不晓得自己的未来能干什麽,那究竟是一种什麽样的感觉吧?」
本来有满腔的不悦,但没想到却连一句责备的话都还没说,就被堵得哑口无言,骆子贞眉头愈来愈皱,她只是不懂,为什麽杨韵之放着好端端的新锐作家不当,这几年虽不在台湾,但她总经常关注台湾的文坛讯息,想知道自己的好朋友是否又有新作发表,可是一直到她都回来了,这方面的消息却始终付之阙如;回来之後,她只晓得杨韵之在从事服饰业,但哪晓得只是在东区路边摆摊卖衣服。
「你为什麽不写了?」想了很久,骆子贞只能问出这句话。一张小餐桌上,杨韵之好像自成一国,她身前有一道虽然看不见,但却谁也透不过的墙,将自己与这世界完全隔绝。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那麽幸运,又或者,不是走一次好运,就能好运到底的。」没有多做解释,杨韵之却下了个结论。说完,她站起身来,也不管桌上那些食物了,一副就是要走人的样子。
「坐下!」被这举动激怒,骆子贞沉声下令。
「你真的以为自己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掌握别人的一生吗?或者说,出国那麽久,有了这麽多的历练,你还没有真的长大吗?我是我、姜圆圆是姜圆圆、程采是程采,你究竟想管我们管到什麽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发自真心地,想把她们保护着,但看来或许不是这样,是不是你只是在办公室里管管那些人,觉得还不过瘾,所以非得把这些老朋友也拉回来,继续当你的小配角,好让你继续绽放自己的光芒,用我们的无能与无知,来烘托你的聪明才智?」杨韵之说话并不快,但每一句都重重敲打着现场每个人的心,她说:「我们不归你管辖,从来都不是,你要搞清楚这一点。」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糟蹋了自己。」再次强忍着怒气,骆子贞压抑地说。
「糟蹋?」忽然一个轻蔑的笑,杨韵之摇头说:「我没偷也没抢,何来糟蹋?我靠自己本领赚钱耶,不但服务态度好,售後服务更好,整条巷子就我摊子的客人最多,连巡逻的警察都对我客气三分,我这哪里算糟蹋?」
「可是你连我都瞒着。」
「那是因为你骆大小姐身分尊贵,可能不方便有我们这种市井小民般,肮脏庸俗的朋友吧,不是吗?我可不敢勉强你纡尊降贵来接纳我。」杨韵之一句话回得很快,那瞬间,彷佛点燃了引线,不但骆子贞双眉一宣,一掌狠狠拍在桌面上,发出好大震响,连姜圆圆跟程采也被这话给吓了一跳,她们万没想到,向来口舌利便,丝毫不亚於那些电视名嘴的杨韵之,居然有胆子这麽呛骆子贞。一霎时,程采跟姜圆圆立刻起身,分别挡在杨韵之的左右,就怕餐桌这一边的骆子贞冲过来动手。
「这里夜景不错,我带你去看一下。」姜圆圆扯着杨韵之就要离座。
「对对对,偶尔还有飞碟……不是,是飞机……」已经吓得语无伦次,程采跟着帮腔,她们拉着杨韵之就往客厅那边去,一边走开,姜圆圆还不断朝沙发上的李于晴使眼色,要他过去帮忙安抚另一座已经开始喷发的活火山。
那一掌拍得很重,不但骆子贞自己手掌又痛又麻,桌面上原本摆满的食物,也被震得乱七八糟,好几杯豆浆都倒了,汤水溢流得到处都是。李于晴只看了桌面上的狼藉一眼,却满是心疼地,轻抚了几下骆子贞的手掌。
「为什麽?」余怒未消,骆子贞咬着牙。
「怎麽了?」李于晴问。
「为什麽你们明明都知道,却没一个人肯告诉我?如果不是我非得要找她,是不是你们还打算瞒我一辈子?」很显然是迁怒了,李于晴忽然心头一突,忍不住看向落地窗那边。那儿被厚重的玻璃门隔着,但还是清晰可见,姜圆圆跟程采,一人一边正护着杨韵之,而从那抽动的背影看来,杨韵之尽管口舌上打得骆子贞体无完肤,但自己情绪也已经崩溃,她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摇身一变,从清新脱俗的姿态,落入市井凡俗,还被一向光芒四射的骆子贞在东区街头撞见吧?
「因为我们可以明白,杨韵之有多麽不想被你知道这些事,在路边摆摊卖衣服,当然不是什麽低三下四的丢脸工作,她也不是想坚守这个秘密;她只是想维持自己在你心里的印象与形象而已。」李于晴叹了口气,说:「设身处地去想,如果换作是你,你也会希望保密,不是吗?」
一个反问,让骆子贞沉默了下来,本来是真的要迁怒了,但这下脾气也发作不了,她只觉得肩头一软,满脸颓丧。
「但我觉得你今天很棒,有记得我说的话。」李于晴忽然一笑。
「邀什麽功呀你!关你屁事!」骆子贞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没有抬杠,李于晴只是面带笑容。骆子贞想起的,是今天下午在东区,撞见那一幕的当下,她本来还不敢置信,但站在稍远处,观察了片刻,确信那个跟客人杀价杀得难分难解的老板娘,真的是杨韵之没错时,自己已经跨出脚步,立刻就想上前去跟她说话,然而李于晴却没跟上,反而还攀住她肩头,说了一句话。
「不管是现在,或者任何时候,当你要找杨韵之谈谈时,都要记得体谅,好吗?」
所以她忍下来了,不管杨韵之讲出来的话,是不是尖酸刻薄了点,又或者得理不饶人了些,她都忍下来了。几年前两个人就曾闹过心结,四个人的组合还差点因此崩散,前车之监犹在,李于晴下午还特别叮咛过,这些她其实都记得。
「所以总归一句话,现在闹成这样,这一切又是我的错,是吗?」看着落地窗外那三个女人,骆子贞哼了一声,说:「先哭的人就赢了是不是?是的话,早知道老娘一开始就掉眼泪,现在看那两个吃里扒外的家伙要安慰谁!」
「其实谁都没有错,你们只是很在意彼此而已。」李于晴见火山平息,他拉开椅子,把颠翻在地上的豆浆杯子捡起来,又抽了几张面纸,将流淌在地上的汁水稍微擦拭一下,而与此同时,杨韵之本来放在桌上的手机,却开始响了起来。
「去叫她接电话。」骆子贞下令。
「我才不要。」李于晴耸肩,竟是满脸赖皮地说:「那扇落地窗可是难得的停战线,而且姊妹是你的,她的电话,自然是你去叫她来接,关我什麽事?」
啧了一声,骆子贞不耐烦地把手机拿过来,顿时眉头一皱,果然还是不脱小说家的创意色彩,来电者的号码,登录在杨韵之的手机电话簿里,名称居然叫做「死要钱的」。纳闷着,骆子贞直接拿起电话,按下接通,对方是个操着台湾国语的男子,第一句话就是三字经,跟着他说如果一周内没收到钱,下次就不只是摆只死鸡在门口而已。
「多少钱?」本来已经平息的火气,瞬间又迸发出来,骆子贞目光锐利。而电话中那人有些错愕,没想到会是杨韵之以外的别人来接听,但他显然也不是好惹的,开口就说了一个价码。
「小钱而已,给我个帐号,我汇过去。」压低音量,骆子贞恶狠狠地说:「收到钱以後,你给我滚远一点,下次再敢打这个电话号码,我保证会让你尝尝看,死躺在自家门口的滋味。」
-待续-
懂得体谅的人,才能学会珍惜,也学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