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凝望浮光的季節-春雪 — 05-一覺醒來,回到的未必是唐朝

05

「悠游卡没钱?这种烂理由你都掰得出来,怎麽不去写小说?」嗤之以鼻,孟翔羽点了一根香菸,又喝口啤酒,说:「其他的琐碎都不用说,光看你这表情就知道,今晚这出戏肯定是砸锅了。」

「当初还不晓得是谁怂恿我去的。」李于晴没好气地瞪了一眼。

「兄台此言差矣,」像唱大戏般,孟翔羽做了个手势,笑着说:「要说我存了坏心眼想看好戏,那可也得你这个男主角愿意担纲演出,粉墨登场一番才行。」

「是呀,酬劳就是一张五百元钞票,我花了一百块钱储值,剩下的刚好买啤酒来便宜了你。」李于晴叹了一口气。他坐在矮凳子上,这是孟翔羽家唯一看起来像能接待客人的位置,而那位主人,他穿着老早换好的睡衣睡裤,自己则好整以暇地端着啤酒,窝在窗边眺望这城市的夜景。

那时,骆子贞睁大双眼,几乎不敢置信,这个在一群人散夥时,抓起帐单就抢着往柜台付钱的家伙,居然只是个假凯子?她哭笑不得地掏出一张五百元钞票,而李于晴本来还说要去附近的便利商店找换开来,她当下立刻摇手,叫他收下。

跟骆子贞分开後,还在捷运的车厢里,姜圆圆打电话来,一开口就兴高采烈地问李于晴,到底续集发展如何,而他就跟现在一样,颓然长叹。

「再给她一次机会吧。」孟翔羽也叹了口气,说:「永冻层的冰山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融光的,你说是不是?」

「给机会?要给什麽机会?你可别忘了我现在是什麽身分。」

「一本好小说,不会从头到尾只出现一个场景,登场的角色也不会永远只有那几个人;有交织跟冲突,才有吸引读者的火花跟亮点。这样的提示应该够清楚了吧?一手啤酒换一个提示,现在酒喝完了,话也说完了,麻烦你回去的时候,顺手帮我把灯给关了,谢谢。」孟翔羽喝光了啤酒,抓抓他凌乱的一头长发,挥挥手只说了四个字:「晚安,再见。」

那一晚,直到天亮前,李于晴始终都难以成眠,他赖在小套房的床上辗转反侧,不是因为天气闷热,也不是为了隔天一早要下台中巡柜位而兴奋期待,他只是不断地闭上眼睛,然後又睁开眼睛,很想拿起搁在床边的手机,拨一通电话给骆子贞,他想跟她说,自己当时身上虽然没现金,但提款卡里还有点钱,他不缺那五百元,只是觉得自己还有些话想说,但究竟那些想说的是什麽,却一时还没想好而已。

而跟李于晴一样,没能在这一晚好好睡上一觉的,其实还有骆子贞。她开着车,一路刚过华翠桥,正感慨着这城市的如此活力,三更半夜的大马路上还能到处都是车,结果手机响起。本以为会是李于晴,结果说话的竟是程采,而旁边隐约还传来杨韵之的声音,她们说即使一整晚的聚会结束,但怎麽都觉得不过瘾,各自散夥後,居然异想天开,又约了还要夜唱。

夜唱,那是多麽久远的一个名词了,骆子贞心想。大学毕业就出国,除了课堂上几次报告外,她是没有再摸过麦克风的。没有犹豫太久,心里立刻盘算起来,反正隔天没有太重要的公事,稍微熬个夜应该无伤大雅。

「我可没那闲工夫陪你们耗一整晚,最多到四点,四点我一定要回家。」她在电话中强调。

「你舍得走的话就走罗。」杨韵之抢过手机,好整以暇地回答。

其实她自己心知肚明,说要四点离开,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当车子回转,再次过桥,又进了台北市区,踏进包厢,看到桌上已经摆满酒瓶的当下,她就知道今晚肯定是回不去了。

「你们平常到底上的是什麽班,居然可以这麽无所谓地玩乐一整晚?」有些不可置信,她看着手握麦克风,正在引吭高歌,但听来却宛如哀号的姜圆圆,再转头问杨韵之。

「上班当然很重要,赚钱也不是一件可以无所谓的事,只是比起营生,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杨韵之举起啤酒,笑着说:「敬我们的花漾年华。」

「看看你的身分证,上面写了你的出生年月日,它会提醒你,花漾年华只剩一条尾巴了。」没好气地,骆子贞喝了一杯,然後程采立刻帮她再斟满。

「大鲤鱼为什麽不来?」一边斟酒,程采忽然问。

「你很希望他来吗?」骆子贞杏眼圆睁。

「不是嘛,大家认识那麽久了,每次聚会他也都有来呀,现在忽然排挤他,感觉好像……」程采的话还没说完,姜圆圆丢下麦克风就要过来阻拦,而杨韵之手脚更快,她也不伸手去挡住那个大嘴巴,倒是手中一杯酒直接泼了出去,硬生生打断程采的口无遮拦。

「我觉得你们应该还有很多话没跟我说,正好,长夜漫漫,我不介意跟你们促膝长谈一下。」脸色一沉,骆子贞拿起遥控器,直接按下静音键,而手指在空着的沙发上一比划,姜圆圆也只好乖乖落座。骆子贞先扫过眼前这三个女人一眼,任谁跟她视线一交会,总不由得要打个寒颤。先用眼神击溃这些女人的心防後,她这才开口,问:「这三四年来,你们到底是怎麽被李于晴收买的?给我老实招来,不然谁也别想活着走出这包厢了。」

那是个很不适合上演公堂戏的布景,室内灯光昏暗,外头还不断传来其他包厢的欢唱声,不过尽管如此,三个受审的女人,也不敢轻易显露出她们很想伸手去握麦克风的念头,只能偶尔偷瞄萤幕,看看现在播到哪首歌了而已。

三人轮番招供後,骆子贞这才晓得,原来她不在的这几年,李于晴已经几乎全然取代了自己,不只把自己的朋友一个个接收了过去,还彻底融入大家的生活圈,这个非常不敬业的名牌指甲油业务员,根本就不安好心,他去帮杨韵之修理机车、帮程采搬家,还帮姜圆圆跑腿送信,去跟一个便利商店的大夜班男生告白──当然结局可想而知,姜圆圆的恋爱从来就没有成功过。

「我们也是有苦衷的。」漫长的自白之後,杨韵之垂首告解。

「大鲤鱼其实人还不错啦,也算很热心……」然後程采也低头。

「我还有两封情书在他那边,一封要给他老板,另一封要给他主管……」最後是姜圆圆嗫嚅着说。

那是一种再荒谬不过的感觉,她很想扯住这几个女人的脖子,问问她们,知不知道这个居心叵测的男人是谁,知不知道她骆子贞这几年在国外过的是什麽日子,又知不知道,每当她人在异乡,想起李于晴时,又是一种什麽样的心情。

「子贞,你真的那麽讨厌他吗?」程采忍不住问。

「大概跟蟑螂可以归在同一类,你说呢?」骆子贞横了一眼。

那几年,在国外也不是没有人示好,比起台湾男人的扭扭捏捏,那些白人男性相较之下,显得更直接与开放,无论是在校园中,或者是在打工的公司里,总有些男人提出邀约,甚至一开始就问她,愿不愿意有更进一步的交往,然而骆子贞往往笑着婉拒,或者藉故闪避。她不是不喜欢那些人,只是自己很难被这类的告白所打动,每当有人示好,骆子贞总会想起远在台湾的那个人,也想起自己跟那个人的过去。

如果两个历经了许多风雨後,才终於能够厮守一起的情人,最後终究免不了还是会走到分离的结局,那这世上还有什麽爱情,是值得去信赖与托付的?自己又何苦要为了一桩最後还是会徒劳无功的事情去穷耗心神?与其在爱情里折磨自己,她更宁可将心思放在课业与工作上,起码分数或业绩,是真真实实看得见,也真正属於自己的。

後来又唱起歌来,只是骆子贞却少了同欢的兴致,她屈身坐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地多喝了几杯,偶尔拿起麦克风,唱的也多是一些学生时代爱听的歌,但那些歌曲,总让她想到李于晴,却勾不起更多愉快的回忆。

自己就这样喝醉了,她忘了凌晨四点前一定要回家的自我约定,也忘了明天就算不忙,但也非得进公司去上班的责任,躺在沙发上沉沉睡去,在意识散尽前,耳边是杨韵之正在接连唱着好几首梁静茹的旧曲子,听起来如泣如诉,让她紧闭着眼睛,灵魂也陷入深深的黑暗中。

而这一觉睡得好沉,她彷佛抛开了所有的束缚与枷锁,重新又换回一个新的生命般,尤其在翌日早上醒来时,睁眼的瞬间,窗外有明亮的阳光透入,正映在眼前,如果不是鼻子老闻到好几股奇怪的酸腐异味,她还以为自己已经置身在天堂里。

不过新生的喜悦大概也就在那睁眼的瞬间而已,因为当她再次看见这世界时,第一个想到的,是这阳光绝非清晨的光线,今天上班肯定迟到;而猛一坐起身,更觉得骇然不已,这哪里是她家?自己躺在一张破旧的沙发床上,狭隘的小空间里,到处堆满老旧家具,有些柜子边缘隐隐冒出霉绿,一堆破纸箱就搁在墙角,那斑驳的灰墙、天花板上彷佛有老鼠跑过的窸窣声,还有满是刮痕,早已失去光泽的旧地板,以及从窗外不断飘进来的各种怪味,让她惊骇莫名,忍不住就是一声尖叫,而这一声刚喊出来,旁边立刻呼应起更剧烈的噪音,像呼天抢地一般,让骆子贞惊慌不已,一回头,只见墙边的弹簧床垫上,一块旧毯子裹着一个胖子,胖子只露出半颗头来,姜圆圆正在流口水,还伴随着可怕的打呼声,至於床铺正上方,有个烤漆早已褪色的小时钟,上面明明白白指着现在时刻,刚好中午十二点整。

-待续-

只有曾经沧海的人,才知道难为水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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