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瀑危岩流荡着澄光霞彩,碧草绯花浮掠上赤彤面妆,明绣一向最喜与青山暮色,那是一种属於归巢的温暖,出门在外总是心系於它。然而如今她再也见不到这百看不腻的瑰丽之景,每每想起总有些可惜,却不感难过──她用这双眼睛保护了她看重之人,那便万分值得。
山风忽劲,气流乍乱,一团阴影由小而大,自上空缓缓降落在屋舍不远处的平台。明绣神色毫不见意外,走上前果然听见熟悉的嗓音欢声道:「明姑娘,我们来了!」
明绣不禁笑意轻扬,蒙着长布的秀脸转向洛昭言身旁气流微动之处,听闻意料之内的惬意声音闲适道:「小绣儿可是在等我们?」
「我只是刚好出来感受夕阳。」她想也不想地道。
那是她对闲卿一惯的回话方式,闲卿习以为常,并不觉得碰了一鼻子灰,只是莞尔一笑。
「明姑娘,今晚我们就过个不一样的中秋吧!」洛昭言一面笑言一面将云来石上的物事搬下。
明绣伸手摸了摸那些东西,微奇道:「木炭、铁架、铁签……这些做什麽用?」
闲卿微笑道:「晚些你便会知道了。东西小绣儿都准备好了吗?」
明绣点头,「都按你们吩咐的,菜蔬、蕈菇、鱼虾、腌肉、蘸料……都是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就是要生的。」洛昭言朗笑,笑声澄澈一如既往。「在哪儿好?」
「棋台吧,开阔,视野亦佳。小绣儿觉得呢?」
明绣叉手环胸,反问:「你觉得在哪里对我有差别吗?自然以你们为主。」
闲卿哈的一笑,向洛昭言道:「云来石上的东西交给我吧。」
「好,」洛昭言转向明绣,「那麽我跟明姑娘把食材拿去棋台吧。都在灶房吗?」
「嗯。」
两人并肩向屋舍行去,来到上阶处,洛昭言看往明绣,见她和失明之前一样行走自如,并无任何不便,想是自幼生长於此,任何物事的方位距离皆已烂熟於心,便收回欲扶的手。明绣虽目不视物,却能从气流变化感知到她这微小的举动,向来无任何情绪起伏便显得冷漠疏离的面部线条难以察觉地柔和了。
所有食材都分盘盛装得十分整齐,洛昭言看见当中的三色糕点,忍不住讶道:「明姑娘竟还做了月饼吗?月饼做法这麽繁复费时,你还一次做了三种?」
「以往我们中秋月节向来做三种口味的月饼,做法早就熟稔,现在只是动作慢了些,并不成问题。」明绣顺口道:「往後还可以多做一种,你喜欢什麽馅的?」
洛昭言喜道:「我喜欢桂花松子馅的!如果不麻烦的话……」
「不麻烦,只是要等明年了。」
「嗯!多谢明姑娘了。」
仅听洛昭言声音,也可想见她灿笑若花。
她们将东西堆叠於两个托盘内,一人一个走去棋台。入秋天黑得快,方才仍见余晖淡洒,此时天色又暗下一层,已快要不见光了。闲卿从容坐在石椅上喝着茶,搬过来的东西散置在地上。
「昭言,你来升火吧。」
「升火?」明绣略一串联,便贯通了他们带来木炭铁架等物和吩咐她准备生食之间的关系,不禁奇道:「烤食吗?为什麽?」
「是我的主意。」洛昭言笑道:「去年中秋我和闲卿兴之所至,乘着云来石往岭南外海而去,见到一座岛,那岛上山脊连绵,绿意葱茏,可是山的断崖下面竟然就连着海岸沙滩,海水湛蓝得不可思议,简直是难得的美景。那岛上住民家家户户会在中秋夜里於家屋前或空阔处呼朋引伴炙肉赏月、燃放烟火,十分热闹,他们又极为好客,非要我和闲卿一同参与不可,真是好玩极了。我觉得该处风俗着实奇特有趣,才想着今年找明姑娘效法一番,尝尝新鲜。」
「原来如此。」明绣转向闲卿,调侃道:「世叔不愿升火,莫非是怕燎了一身毛?」
洛昭言大笑道:「闲卿确实不擅升火,交给他只怕今晚我们得饿肚子,还是我来省事些。」
闲卿摊了个手,一副「不是我不帮忙啊」的表情。
大约是洛昭言以往男装在外行走时不乏宿露野炊的经验,她堆木炭、升火、维持火候的技巧十分熟练而且流畅,一个炭堆成圈围上插着铁签的鱼虾和肉块,另一个火堆上头架着可供炒熟肉片菜蔬的铁盘,盘子换成吊锅还能煮汤。闲卿帮忙照看食物,明绣则只能坐在一旁感受肉油滴在火上的滋滋声,以及各种食物交织杂混的诱人飘香。
以往师父在时,中秋月节吃过清淡的晚饭後,他们总是赏月饮茶,尝着她白天做好的月饼,下一盘不拘胜负的棋,那样的气氛是恬淡而逸隐的,浑不似现在,香气就算没有远扬千里,少说也将世外桃源般的与青山笼罩在世俗的口腹欲望之中,山上放养的动物们除了害怕成为架上美食的,全都闻香而来,聚集在棋台。
「炙肉……究竟是何族何地的风俗这般焚琴煮鹤,将充满诗意的月节搞得乌烟瘴气的?」明绣不禁有喟。
洛昭言抬起头,俊丽面容在火光烘托下更加明艳,笑颜亦如炊火温暖:「高雅自有高雅的风流,市井亦有市井的乐趣啊。一直宁静恬淡固然很好,偶尔喧哗热闹一下不也不错?」
「这也是种人间烟火啊,小绣儿。」闲卿温和微笑。
「……」
「肉烤好了,明姑娘吃吃看吧。」
跟着明绣手里就被塞入一样热呼呼的食物,那肉外头似乎包着一层薄饼皮。她咬了一口,香嫩肉片沾着她调的蘸料,确是十分美味。
「很好吃。」她说。
洛昭言听她称赞,又笑开了脸,将第二份炙肉给了闲卿。闲卿先喂她吃一口以慰辛劳,自己才吃下剩余的。明绣感觉到周围的骚动,是山中动物们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吃,口水流满地。
与青山少有放养的动物们自动齐聚一堂的场面,原来,这山上其实可以这麽热闹的……
月节炙肉,偶一为之或许是个挺不错的主意吧。
烤熟的食物一批批投入嗷嗷待哺的众口,鲜而生的食材一批批轮番上架,烤的人吃的人都很忙碌,气氛热烈而欢乐。
「我们也带了些酒来,北方的南方的都有,不过南方酒温润带甜,适合以月饼按酒;北方酒烈,佐豪爽不拘的炙肉最佳!明姑娘要不要喝一点?」
明绣吃了几份炙食,正想解解油腻,便要了些,谁知甫一入口便被辣住了,呛得眼角直泛泪光,洛昭言赶紧倒了杯清茶给她。
「小绣儿喝不惯烈酒,还是别勉强吧。」待她喘了口气,闲卿笑着为她斟了杯南方酒,让她搭着月饼浅酌。
洛昭言从架上拨了只烤鱼下来,摊开了鱼肚放凉,放在小猫前头,小猫咪呜一声似是道谢;她另又拨了块烤得金黄喷香的带骨大鸡腿给狗儿,狗儿猛摇尾巴,亲热地舔了舔她沾着肉油的手指,闲卿眯着眼啐了一声,狗儿转而看他,咧着嘴像在笑。
「闲卿。」洛昭言低唤一声,朝他身後扬了扬下颔。
闲卿往後一看,明绣趴在棋桌上睡着了,原来她酒量本就不佳,又混着酒喝,一下子便醉了过去。两人相视一笑,闲卿将明绣抱回屋中安置,洛昭言替她除鞋覆被,忽听她迷糊呓语:「师父……绣儿做了你喜欢的莲蓉馅月饼,你吃了吗……」
卿言互看一眼,闲卿在她耳边轻声道:「吃了,很好吃。」
明绣唇边隐见笑意,沉沉睡去。洛昭言吹灭烛火关上屋门,和闲卿回到棋台。炭堆仍闷烧着,但大夥儿都已近饱,也就不再添炭上架。闲卿优雅坐在石椅上,洛昭言席地坐在他身旁,两人对月而饮。方才只注意在人和食物上头,对月色视而不见,此刻四下俱寂,独瀑水奔腾,去了凡间喧闹,始觉天高浩渺,皎月孤冷。
「闲卿,人死了一定会去轮回吗?」洛昭言忽问。
闲卿眉微挑。「昭言怎麽突然有此一问?」
「……明姑娘一直在寻找顾前辈的转世,至今毫无进展,我有时忍不住会想,会不会顾前辈其实并没有轮回呢?若真是如此,明姑娘怎可能寻得到他?」
「即便寒江兄已入轮回,小绣儿此举本就是大海捞针,并不能断言她定能寻到他的转世吧?」是心里话,但他不会在明绣面前说。没有必要,亦言之无用。
知道闲卿是就事论事,亦明白他所言有理,洛昭言虽心生黯然,却仍不愿放弃:「话虽如此,总还是个活着的盼想吧……」
闲卿看不清她脸上神情,心头默了默,才道:「听说六界死魂轮回须前往轮回井,部分死魂对生者若有执念,便等在井旁,直至挂念之人在阳世寿命尽终,再於轮回井前相逢。若以我对寒江兄的了解,他定然不会在井前犹豫;可若事涉小绣儿,我便不敢断言。」
他轻轻抚了抚她发顶,「昭言不妨这麽想,不论是井前相候,还是轮回新生,都是为了与悬念之人再系前缘。只要小绣儿与寒江兄缘份未尽,无论她生时抑或死後,都能再见到寒江兄一面的。」
洛昭言抱膝深想片刻,略觉安慰,才点头:「嗯。」
闲卿见她释怀,唉的一声,佯叹道:「这般良辰美景,又有良人在侧,昭言心里想的竟然是『其他人』的事,真教我心酸又心碎哪。」刻意强调语气。相知偌深,又怎会不明白她所联想?
「呃……」洛昭言被他这麽一说,顿时有些过意不去,赶紧道:「对、对不住,我向你赔罪!」说着起身注了两杯南方酒,递给他一杯,要与他同乾。
闲卿却不接过,只是魅然一笑,交叠的腿放了下来,眼闭起,脸微仰。相处至今,洛昭言自然懂极了他的明示,脸颊不由得扑上两朵红晕,连忙左看看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只有那只从头到尾一直没离开过的狗儿安静伏在一旁睡觉。
洛昭言鼓着心跳深吸口气,将酒浆含入嘴里,捧住他脸庞,倾身以唇相就,将酒喂入他口中。闲卿将她引坐在他腿上,眉梢难掩笑意。
她连调情都很认真,实在是……可爱得教他心痒难搔啊!
唇分,洛昭言睁眼就见他十足享受的神情,不禁羞红了脸,赧然揩去自他唇角流下的酒液。
「我接受你的道歉。」闲卿春风含笑地在她湿润带酒香的红唇上轻轻一啄。
余光触及半睁的狗眼,牠表情像挑眉,在说着:有你这样调戏媳妇儿的吗?
闲卿弯眸微笑:这叫情趣啊,狗兄眼红吗?不如改日也替你拣个媳妇儿上来与你作伴如何?
狗儿从鼻子喷出一声哼笑。
这是犬类之间的对谈,身为人类的洛昭言当然听不懂,也不知道自以为无人看见的亲密之举,实则已落入了一双狗眼。
明月西移,今晚将在与青山上过夜,两人回到屋舍处,洛昭言在门口想起了明绣的吩咐,转身对准备跟在她後头进屋的闲卿道:「明姑娘说房里的床榻都太小了,只够一人躺卧,所以给我们安排了两间屋子,你的是那间。」指向另一间屋。
闲卿哭笑不得。这小绣儿……
「昭言竟然就答应了?」
「呃?」洛昭言未参透当中关窍,耿直道:「这……有什麽关系吗?」客随主便,她向来随意的。
「昭言不是喜欢抱着我睡吗?少了我你真睡得着?」闲卿浅笑追问。
到底是谁喜欢抱着谁睡啊……洛昭言没有戳破他,老实回道:「睡得着啊,况且只是一晚……」
「山上不比山下,虽然时节才是秋天,但入了夜可是如冬天一般冷呢,可不像咱们那儿有地热而显得暖和。昭言可莫要逞强,要是染上风寒,可得喝上好几天的苦药哦。」
「……」洛昭言再傻再木讷,也听出了他危言耸听底下的暗示,她暗叹了口气,道:「好吧,你进来吧。」看着他立刻笑比春花的俊颜,赶紧红着脸叮噣:「可是今晚不准、不准……这是在与青山,明姑娘在。」
「昭言放心,有旁人在时我可安份得很。」他笑眯眯地,「不过还是你去我屋里吧。」
「嗯?有何差别?」
「这样明早万一遇见小绣儿,你可以说因为你孤枕难眠,所以半夜跑来找我了;可若让她看见我睡在你房里,她铁定又要骂我大尾巴狼,给我脸色看了呀。」他半是玩笑半是正经,摸不清哪一个是真。
洛昭言又是一阵无语,才想说要是那麽在意的话还是分开睡吧,未及出口就被闲卿拉去他住房了。
安份的一夜过去,翌日黎明,当洛昭言整理好门面一打开门,竟然真的就撞见了扶着头经过的明绣。
「……」
虽然明绣目不见物,虽然明绣面无表情,但洛昭言还是红透了脸。
「呃,明、明姑娘早!那个我……我孤……孤枕难……难眠,所以……」磕磕巴巴地说着向来驾驭不了的谎话。
闲卿自屋内走出,来到洛昭言身後,明绣眼睛虽被长巾所覆,却又恍似能见她半眯起了大眼,沉声吐出一句:「大尾巴狼。」
「唉。」闲卿摊手苦笑。
(他们的中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