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年>:「此去经年,往复不止」。她以为後面会接着「应是良辰美景虚设」,结果不是,但却发现这句子已经深深镌刻在脑子里了。她在心中念了几次,此去经年,往复不止、此去经年,往复不止。美极了的句子。婉秀躺在院子里爷爷拿来乘凉的藤椅上翻着小说,五月天早晨的阳光疏疏落落地直照在院子里,老妈在炒菜脯蛋呢,蛋香不时从厨房飘进整个院子里,那道台湾菜闻起来倒是挺香的,是上礼拜隔壁陈妈妈教老妈做的。这可不是菜脯和蛋随便混和在一起就能成的啊,那时候陈妈妈是这样告诫妈妈的。一想到这婉秀就觉得好笑,川粤名菜样样精通的老妈被一道台湾菜给考倒了,不晓得老妈心里那时候是啥滋味呢。没想到这时老妈突然从厨房吼了一声。
「婉秀啊,你还不快去念书,成天只会看你那糊里糊涂的小说!瞎碰着搅和。」
「小说比三民主义课本好看多了!」婉秀没好气地反击回去。
「你再给我顶嘴试看看!」
这绝对是老妈的报复,婉秀心想,不带这样灵验的,每次只要在心里取笑老妈,就会像是开上开关一样,立马使她叫女儿待在书桌前面壁思过。
婉秀不情愿地拎着小说回房间,翻开下礼拜要考的「国文」。里面满满的笔记显示她平日勤奋用功,虽然喜欢小说,到底根本没有废弃了。别看她这样,每年校排前三她可是从未缺席呢。她脱掉妈妈买给她的那件白衬衫,只剩下一件单薄的衬衣,丰满的胸脯直挺挺地,闷热的早晨使胸部前面湿了一片,要是老妈进来肯定又要数落一番的。什麽三从四德啦开始批哩啪啦的念个没停,妈妈以前是受过教育的,四书五经熟的呢,每天都要讲些有的没的大道理,就是从来不把「女子无才便是德」说给她听,这样她就能不要读书啦。说到读书就讨厌,但是讨厌的不是书,是每次都要和她抢全校第一的那个臭男生,陈正国。这名字本身就惹她不开心,绝对不是因为讨厌他,这是一个基於「客观」上的评论。正国呢,听起来就好像真要为国为民一样,还不是一个书呆子,人不如其名就让人讨厌,讨厌!
复兴三村下午是安静的,安静之中时常会迸出麻将搓牌的声音。这是复兴三村女眷下午们的消遣。至於小孩子的行程,是有分年龄层的。国小以下的小孩子可能在村外的泥巴地上玩,玩什麽就不一定了,那些小孩子是十足有创造力的,好像国外的科学家,每个礼拜都会开场科学研讨会,讨论研发新的「仪器」。国中以上就是不同的世界了,应该是窝在书房里继续苦读,读完三年如果顺利考上高中,再请继续地狱第十九层吧!每次想到教育永无止尽的压榨,眷村小孩都会想到王鼎钧的那篇文章,「联考是把筛子,筛的多少人流离失所,筛的多少人出类拔萃」改的精辟极了,这也是冗长烦闷的联考生涯之中唯一的小小的乐趣吧。
这时候陈正国却不是在读书。他瞅着克莱德曼的乐谱研究了一整个上午了。读书对他来说不过是翻翻几眼的事情。真正博大精深的是钢琴啊,优美的旋律藉由手指散发出来,不同的单一个音符组成一个乐章,还有什麽比这个更令人兴奋的呢。不过陈妈妈却不这样想了,钢琴是啥,是洋人的乐器。弹钢琴要干嘛,以後能干嘛?弹给谁听啊?还是在国小当音乐老师,领那可怜的微薄的公务员薪水。她们家的孩子这麽优秀,哪能这样大材小用呢?陈妈妈是台湾农村里来的人,不懂什麽,只知道不去念个医生或是律师就是没前途。只有陈爸爸赞成他练琴,陈爸爸是随着蒋总统来台湾的,打抗日和共产党的时候曾立下大功,还亲自受过蒋委员长颁的勳章呢。来台湾之後就不留心军旅了,现在在一个公家机关干凉缺,经济上十足是个小康家庭(不然怎麽买的起钢琴?)。
「啊!!!陈正国这个小兔崽子!」婉秀发狂地抓着头发,窗外不时传来优美的琴声,是克莱德曼<梦中的婚礼>。婉秀摀着耳朵,拒绝聆听陈正国弹的曲子,虽然这首曲子她一向是锺爱的,可是敌人弹出来的东西就是敌人的恶意攻击,她要抗战到底(即使这样的抵抗没人看见),似乎以为窝在自己家里的小小书房摀着耳朵就是向敌人宣示似的(颇有掩耳盗铃的意味)。婉秀觉得眼前课本上的字体开始飘浮起来,这一定又是陈正国的阴谋。她忿忿不平的跺出门,在陈正国房间的窗户外泼妇骂街似的大声嚷嚷:「陈正国!你有没有公德心啊,别人还要读书!你自以为聪明就可以这样吗,啊?你这个大猪头!」琴声嘎然而止,顿时安静了下来,婉秀突然有股害怕的感觉,下意识的连连後退了两步。窗户打开,陈正国瞪着婉秀,这让婉秀刚刚激起的愤怒顿时消失全无。
「哼,没有涵养的母猪。」窗户关上。
这不说还好,瞧瞧那张脸啊,婉秀发狂了,这是什麽资产阶级的骄傲脸,这是什麽资产阶级的语气,天哪,他竟然说我是母猪!!!婉秀开启了机关枪的保险,那张机关枪的嘴巴开始对着陈正国房间的窗户发动攻击。
可是没用,最後婉秀整个人被克莱德曼淹没了。其他家的考生可是在房里听得清清楚楚呢。
「陈正国和张婉秀有谱了。」好几个人在心中暗暗窃喜(彷佛这是什麽不可告人的恶作剧)。
有人说,那是民风纯朴的年代。有人说,那是台湾拥抱希望的时代。更有人说,那是台湾钱淹脚目的时代。婉秀才不这麽认为呢!虽说复兴三村出了不少大学生,可这小小的村子倒还是兵荒马乱的。这不是吗,有了帝王将相,必有江湖草莽。这话一点也不假。
眷村小孩和台湾小孩就是汉贼不两立的活生生的例子。复兴三村这里的堂口管叫「华盟」,取中华民国的华字,像要说自己是中华民族的正统。台湾小孩不过是日本殖民的後代,想当初自己爷爷那一代在大陆打的半死不活,要不是自己的爷爷,台湾怎麽可能光复?哪想到光复之後台湾人处处排挤,怎麽不叫人可恨?台湾小孩的地盘在眷村外不过几里的一处庙街。他们用台语管自己的堂口叫「庙口」,眼子里认婉秀这代的眷村孩子为侵略国土的异族,搞的胡汉相争,势不两立。平日双方一遇见二话不说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更有甚者,抡刀互砍也是有的事情。尽管总统成天在电视说自己是台湾人台湾人的,底下的这些小民还是划地分界,自认自个儿的血统存正,这是人性,谁管的着呢?
华盟的老大叫李华生,他老子是干军备局里的高员,从小被自己老爸严格管教,练就了不屈不挠的坚毅精神,可惜这坚毅走错了道,人家是叫你遇到困难坚毅不屈服,他这坚毅啊是拿来打架闹事。可是打架归打架,他也还好,不是恃强凌弱的那种,是看谁欺负谁就揍谁,看谁仗着自己拳头大就让他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一拳还有一拳屌。他就这样靠着不怕死的胆子和一双挺「坚毅」的拳头把复兴三村给打下来,和几个三五好友歃血为盟,建了华盟。搞得有声有色,行封建、分地盘。在学校组了地下纠察队,谁敢对老师不敬的,不用等老师藤条,放学之後自然有人处理。这事情传开了,学校老师知道,也不晓得好不好,只是在课堂上顶撞的学生倒是绝迹了,乾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落得轻松。藤条和拳头一样肉疼,可是不用费力,这样算是借其人之力罢了。照理来说还是殊途同归啊!
这天上完三民主义课,张婉秀带着满肚子的青天白日走出课堂,他怀疑国父的脑子里是不是装电脑,否则一辈子怎能读这麽多书,建国方略那一大本她看了就晕,何况还有建国大纲和三民主义呢。她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那副模样不待细看就感觉恶心,肯定是陈正国。婉秀一看见他就来气,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去兜他袖子。
「欸!」
陈正国看见是张婉秀,随即转过头去走他的,彷佛刚才只是一阵风吹,视若无睹般云淡风轻。
他把我当空气!张婉秀不敢置信,怎麽会有人不带这样不给面子的。婉秀冲过去用力跩下陈孝正的袖子。
「欸,我叫你呢,懂不懂礼貌啊!」
陈正国再次回头,双眼阴风恻恻,带着无限怨恨。
「你也懂『礼貌』二字麽,把我给你的手,放、开。」
「什麽我也懂礼貌」张婉秀一副咄咄逼人貌「我告诉你啊陈孝正,别以为你那一副林投姐的死脸吓得着我,你能不能有点公德心,假日大好读书的时间,你就偏偏手痒弹钢琴,何苦制造噪音产生无谓的负面效益啊?」
「小姐,」陈正国撇开了张婉秀的手「是你的修养不够深,我硬要制造正面效益也无可奈何啊。」陈正国一副无奈的苦笑。
他笑了,他竟然给老娘笑了!竟然敌人不要脸成这样子,她就乾脆豁出去,大不了丢脸,输了这口气要好好的讨回来才是。张婉秀欲开口再战,卷土重来的时候,陈正国又补了一句。
「读了这麽多也拿不到全校第一啊。」陈正国看向旁边说道。
张婉秀已经无法估量自己的怒气,这人真是贱,贱贱贱,贱可贱,非常贱!泼妇骂街,她这回要泼妇扫街了。张婉秀双手抓住陈正国的衣领凑近,陈正国被这突然一个举动吓到了,从来没有一个女生敢这麽明目张胆的张牙舞爪,他近的能闻到张婉秀清新的鼻息,不知不觉的心跳加快。就在内心小鹿乱撞的时候下腹一阵剧痛,他急忙低头看,张婉秀坚硬的膝盖骨冲撞上他的命根子,这一上一下,小鹿乱撞过了头,撞到了不该撞的地方,等他的神经恢复正常,痛楚瞬间袭来,陈正国别无他顾,哇啊啊的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摀住自己的小二子。他汗水淋漓的狼狈模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看的一清二楚。陈郑国脸色狰狞地瞪着张婉秀,後者一副君子报仇三秒不晚,一脸灿笑。
「我说正国哥哥啊,为人嘴巴可别太坏,否则恐怕引来杀身之祸呢!」张婉秀一副嗲声嗲气,临走之时还不忘呵呵两声,马尾一甩扬长而去。
陈孝正握着自己疼痛不已的命根子不知如何是好,这痛痛的他难以呼吸,痛的他生不如死。而张婉秀却乐的花枝乱颤,任他在穿堂中哀嚎。
果真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边针,两般皆不毒,最毒妇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