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不为谁升起或落下,就只是重复地照耀在自转不停的星球上。可是啊,或许再也看不到日出了,范若祈想着。随着儿子回家以後,虽然很想睡觉,但不可以,因为她还有话要说、还有事要做。
她坐卧在椅榻上,搭着儿子的手,她感觉疲累却露出很幸福的笑容。
「妈,你很累的话就休息吧。」
范若祈摇摇头,说她有很多机会可以睡,不急於这一时。「我有话跟你说。不过,要先请你带我到东边临海的民宿,我们现在出发,在那里睡一晚;然後,我们去看日出。」
「好。」他梗住了呼吸,不舍得的情绪翻腾,却只能哑着声音说:「我去准备一点东西。」
在他准备离开双亲的卧室时,范若祈叫住了他。他顿住脚步,酸涩的鼻尖像麋鹿般地泛红。「汪洋溢,你过来。」范若祈向他招手,依然是那样温柔的笑容。待他听话地走近,范若祈要他别把情绪埋在心里,压抑会生病。
「想哭就哭出来,不会有人笑你。」她顿了一会,才说:「现在可以哭了,但只有现在唷。」
为了范若祈那些又是临海民宿,又是看日出的请求,他难以自持地滚落泪水。他啜泣着,而范若祈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他不压抑眼泪,像个幼童那样地扑向范若祈,抱住她的腰际,汪洋溢放声哭喊五分钟──他珍惜最後一次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的机会,然後,带范若祈前往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就算那些要求跟汪睿恩临终之前请求的一样,但只要她想去,他就奉陪到底。
由范若祈摸着头安抚好半晌,他才抬起红通通的双眼,终於去准备过夜的东西。
然而她再度叫住迈开步伐的儿子,这次说的是谢谢。汪洋溢深深呼吸,转头吞下涩涩的眼泪。说不出「用不着客气」。
他想起前一年,退休後便和范若祈到处当志工的父亲。
前一年,汪睿恩在当完志工,和范若祈一起牵手回家的路上,在距离所住社区只剩一分钟路程的斑马线,遭到了货车驾驶撞击。年迈的身体极其脆弱,但无论是怎样的肉体都不能承受车辆迎面撞击,汪睿恩再送医前就陷入了重度昏迷;而范若祈及时被汪睿恩推开,跌到一旁仅受了轻微擦伤。
然而身体上的些许疼痛,无法和她心中承受的巨大悲恸相比。汪睿恩在她面前被撞得昏迷指数只有三,她无力指责驾驶,只能在加护病房外等着午餐前和晚餐後的两次探病时间;她没有哭,就算到了那种时候,她依然没有哭。
探病的时间到了,她便立刻从椅子上站起,和汪洋溢穿上防护衣,疾步走到汪睿恩的病床。
她告诉汪睿恩她很好。
「汪睿恩,你好帅喔。到了这个年纪,你还能英雄救美──你依然是我的英雄,虽然我不确定自己还算不算美?」她开着自己的玩笑,在汪睿恩面前,语气轻快的说着话。
「你要赶快醒来,跟我说早安;还有啊,你在睡觉之前,也要先跟我说晚安啊。」她责备般地说,握住了汪睿恩的手;汪洋溢在病床另一头,看着父亲身上的各种管线,感觉到父亲凉凉的手指末梢,汪洋溢无法阻止眼泪掉落。
「汪洋溢,跟你爸说说话,他知道我们来了,你不可以默不作声唷。」她分神给汪洋溢,提醒他要嘛留下说话,要嘛出去哭。
尝试了几次深呼吸,汪洋溢才有办法开口说话。「爸,你要听妈的话,赶快起来。你和妈当选第二十次杰出志工,还没领奖……」他哑了声音,无法再说下去。
「对啊,汪洋溢不说我都忘了,还有杰出志工奖。你要让我一个人领奖吗?不行啦,你的功劳我不能代领。虽然只是小小的一面奖状,但我们还是要重视荣誉。欸汪睿恩,你听到了就快点起来,不要让我一个人演独角戏。」
汪洋溢看着母亲一个人故作欢乐,心里更是悲凄。范若祈不让他在汪睿恩面前哭,他也待不住;走出加护病房看到肇事者一脸愧疚的跪在墙边,他无法多说什麽,只能忍住想揍人的愤怒,迳自走过去。
他不认为汪睿恩还能醒来,但是,范若祈的呼唤让汪睿恩奇蹟般地在两天後苏醒。那是深夜的时候,汪洋溢接到范若祈的紧急通知赶往医院。
苏醒的汪睿恩看了眼儿子,接着就只看着范若祈,他说:「我们去看日出。」
「好。」范若祈朝他笑得很甜,跟医疗人员说他们要出院回家;那是最後的时间,医院尊重病患与家属的任何决定。他们速速办妥了离院手续,由汪洋溢驾车前往临近县市,前往宜兰的海。
范若祈和汪睿恩坐在後座说着悄悄话,但车子就那麽大,他们说的话他差不多都能听得清楚。
「洋溢,要代替我照顾你妈妈。」那是父亲对他说的最後一句话。其余的心力,汪睿恩就只顾得上范若祈了。
那样的观赏日出行程,是他们对汪睿恩送行的方式;如今,范若祈提出相同要求。路上,范若祈在车上叨叨絮絮的对他说:「你不要怕和人深交,但也不要太期待像爸爸妈妈这样的爱情。」范若祈说她和汪睿恩的恋爱,就算是亲身儿子的他也难以仿制,每个人有他们爱的独特模式,她只期盼汪洋溢能够有一个付出爱的对象。若没有那样的对象,也可以投入社会,服务人群。
「虽然想要做器官捐赠,但恐怕是不行的,你爸也很遗憾,因为病史的影响连眼角膜都不能遗爱人间。」她略带遗憾地说,然後要汪洋溢保持健康,让器官健康、让身体健康,那样在死後才可以把能用的器官物尽其用。
她叨叨絮絮地说个没完,原本要去住的民宿在范若祈的考量下也取消了订房,她怕自己死在人家的房间。於是和汪洋溢在车里面对着黑漆漆的海,等待黎明。
「汪洋溢,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然後不要哭,我这一生,因为有你和汪睿恩,真的很幸福。」
「为我祝福,而我也会在别的地方,继续为你祈祷。」她说她和汪睿恩都会看顾着他,虽然不在他身边,但是心一直都会在。
渐渐地,范若祈的叨叨絮絮变得断断续续;她支撑到曙光跃出海平面,还能慢慢地走下车,和汪洋溢依偎地坐在沙滩上。
太阳完全升起了以後,范若祈完成心愿般地微笑,接着她永恒地阖上了双眼,享年七十三。
由於范若祈的病史无法做器官捐赠,所以在火化之後,她的骨灰很快地由汪洋溢搭船到近海;身着黑色西装,汪洋溢神情肃穆地从在小舟上洒下雪白雪白的范若祈;他含泪听着海上细碎的风浪声,觉得那像汪睿恩和范若祈悄声说话的低语;接着他笑了,他知道,他们都喜欢笑着送行,所以他不会哭……
从此以後,范若祈和前一年同样长眠於太平洋的汪睿恩,永远在一起。他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心愿,洋溢在那一片湛湛的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