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家吧。」
男子说道,搀起明显变得疲弱倦怠的范若祈,而她停顿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然後又笑了。
「好,我们回家。」
即使眼皮已经很重了,身体也有种沉淀到池底的感觉,她还是打起精神,迈开步伐。清明的意识充斥着,驱散了一年来迷雾般的缺乏认知。在汪睿恩离世以後,她封闭眼泪、压抑不舍,却变得有些失常,将亲生儿子当作汪睿恩的替身;她理智明白汪睿恩已经死去,情感上却无法接受──尽管在三十出头发现癌症的汪睿恩一直活到了七十,那和她相处的四十年几乎能够说是爱得够本了,她还是不舍得。
就算做足了临终的准备,但是到头来,没有人会真的舍得。
在汪睿恩吐出最後一口气的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有一部分也跟着失去了呼吸。然而,不想接受自己被留下的现实,任性地躲在自己塑造的梦里,也已经到了该醒来的时候──她知道,这是最後的时光了。安排在下午的诊察结束,他们离开医院已是傍晚,然而傍晚的太阳在天空中残落的那点余晖……
她想起从前。
那是好远的记忆了呀,如今却变得好鲜明,不,跟汪睿恩相关的记忆从来就没有褪色。与他之间的种种,就像是从封装在木桶里窖藏的葡萄酒,越陈越香浓。越是沉淀的,就越是被疯狂地搅动起来。
那是什麽时候呢?
啊,是他们对未来没有过焦虑的时候。在他们第一次没有「相亲媒人林妈妈」跟随的约会,汪睿恩说了那句话。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他不希望太阳下山,因为那代表他们的约会越来越接近道再见的时候。
「明天太阳还是会升起的喔。」她对汪睿恩笑道。「就算没有林妈妈的相陪,我还是愿意跟你约会。如果以後的每个约会都能像今天这样让人开心,那我会答应你的邀约。」
「咦?」他露出受宠若惊的脸色,欣喜溢於言表,「你真的愿意、真的愿意和我继续约会?不、不是寻我开心,说来耍我玩的吧?」
「你希望我耍你吗?」她凭栏眺望即将沉进海中的落日,落日浅橘色的余晖打亮她略带调皮的笑容。她不自觉惑人的笑,像是调戏人心的小恶魔。
汪睿恩只能傻傻地看着。傻了好半响,他才想起要摇头,正色地说:「不,我相信主任的话一言九鼎、话既出口驷马难追;主任绝对不会寻人开心,也不会撩拨我。我相信主任很期待继续跟我约会下去。」
他搬出范若祈的「主任」头衔,意图使范若祈的发言变得更加正式,因为主任不能乱承诺下属的。
「嘿,我没那样说吧。」
她伸手,将被海风吹乱的长发勾回耳後,顺便将自己的矜持勾一点回来。不知道为什麽,她嘴巴总有一点在语言上占汪睿恩便宜的冲动,或许是他年纪较小,她不自觉会把自己当成姐姐?一种欺负年轻小帅弟的心态,不调戏一下有点浪费哪。
在她略带害羞,想挽回一点女性矜持的时候,汪睿恩扬起笑容道:「没关系,你没说出来的我会自己解读。我现在知道你想跟我约会了,我会常常邀约你。」
她轻哼一声,心里因为他莫名染上自信光彩的脸色而怦然,却装作不介意地回答:「你不怕解读错误吗?有些话,光靠猜测是猜不准的喔。」
「所以我没说猜测,而是说解读。」他有点像是得逞地笑,那是胜利者的表情。「我现在啊,慢慢地看清楚范若祈这个人了喔,越来越清楚了,也清楚地解读了你话里的含意。」
「是吗?」她才不信他能读出什麽,她有那麽容易被看透吗?再说,太阳落海,天色变暗,她不觉得汪睿恩能看出什麽:不过她相信,要再继续吹着没有阳光的海风,她会很容易感冒。「你从我的话理解读出什麽了?」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脱掉大外套;沾有他体温的外套罩上了她穿着单薄麻质洋装的纤细身体,她微愕,没想到他连她微寒也能解读?
「嗯,这样好多了。」他替范若祈整整外套的领子,「太阳下海,风变得比较冷,应该送你回家了。还是,你愿意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们一起吃个晚餐?」
「有些话不用问吧?」她笑他的多礼,但是被那样诚恳的询问,她觉得自己被慎重的对待了。「当然要吃晚餐啦,我可没有这麽早的门禁。」
「那太好了,你想吃什麽?」他极其自然地轻揽她的肩膀。
他动作很轻,搭得很顺,她还以为他真那麽敢?却发现他表情里藏着害怕被挣脱的惶然,怎麽,她也可以解读他吗?
看到他一副害怕被拒绝还要厚着脸皮做进一步的小动作,范若祈觉得可爱极了。朝他流转的目光像是明白他在做什麽却不戳破他,由得他去。同时,她也勾着他的手臂,他的惊喜让她更想笑;因为自己一个小小动作而引起他反应的样子,范若祈有点玩上瘾。对於轻微调戏小帅弟的语言和小动作,范若祈驾轻就熟。
虽然她只调戏过汪睿恩,也没有对其他小帅弟身上用语言占到便宜过,但她就是撩拨汪睿恩倾慕之情的天生好手。
那或许就是他们之间的缘分,是他们命中注定的相遇,并像S极和N极那样相吸;进而在了解彼此,情感加深的情况下,自然演变成相知而相惜。
後来,他们看了几场落日,汪睿恩还是很不舍得和她约会的一天即将结束;望着他不想分开的侧脸,她说:「下次,一起看日出吧。」
他暂时梗住了呼吸,吞了吞口水,脸上沾了绯红色泽,吞吞吐吐地问道:「我可以把这句话解读成过夜的邀请吗?」
她瞪大眼睛,接着拍打他的手臂,大喊道:「解读错误了啦大笨蛋!我才没有邀请你!什麽嘛不要乱解读,只是牵过手而已……」
然後汪睿恩在范若祈慌张的节奏中,抓到了她的空隙,吻住她的唇瓣,让那张粉色系的嘴暂时失去声音。
他说,他对「只是牵过手」的解读,是赶快再跃进一步,才可以和她一起过夜,在隔日清晨观赏日出。
「你想得美啦!」她慌慌张张,再没有「姐姐」的从容。而汪睿恩只是冲着她笑,笑得她被涨满粉红色的气泡堵得无言,双颊飞上两朵抹不去的红云。
两朵红云,范若祈从他再度接近的瞳眸里看见──就像今天的落日,橘黄的余晖到了最後转成的桃色。
而明天太阳依然会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