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让他眼眶微酸。
范若祈的记忆力从七十二岁开始衰退,他以为那是老化的症状,却不知那是失智症的初期;短短的一年之内,变得难以辨认真实虚假,还有错误的认知。看起来是像以前一样的笑,不过,却都不一样了。虽然她还是范若祈,却更像是困在梦里的样子。能够叫他「汪睿恩」,那是很好的情况;情况糟一点时,会把他当成陌生人看待。
然而情况像是无法回头般地,折磨着他的心;就算比起其他有相同症况的病患家属,范若祈已经算是好照顾的。她平常不吵不闹,除了偶尔吃飞醋之外没有别的棘手情形;生活能够自理,就是认知有点错乱。想到她以前精明的样子,他就忍不住鼻头一酸;可是啊,那依然都是因为爱情。
她进行着梦游般的爱,保护着自己的心;只是在保护自己的同时,再也无法顾及别人的感受了。他可以明白的,真的可以明白;她已经顾虑得太多,为别人挂心得太久,现在,是让其他人为她用心的时候了。虽然说那个「其他人」,只代表他自己。
啊,他就是要接手照顾,像他以前接受过的照顾那样──他知道这照顾的情形也不会持续太久了。范若祈的时间不多了,除了退化性失智症之外,她另外罹患的癌症也到了末期。在广受污染的世界里,癌症已经像是感冒一样「唾手可得」。
在和医师讨论过後,他不让范若祈接受会有任何疼痛的治疗,也不告诉她已经癌症末期;他只想尽可能地,让她在最後的日子里过得平平静静,就算她梦游一般地做着保护心的美梦也无妨,只要她感到愉快就可以。
他想让她获得安宁,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所以在允许的范围内都依着她,不管是让她使性子、撒娇还是吃醋。只要她还能叫他「汪睿恩」,那也是一种幸福。
结束了例行性的检查,他牵着范若祈慢慢走在医院的长廊。握着她无可避免长出皱纹的手,感觉着她巍颤颤的步伐,他明白这次就要到尽头了。
可是不要紧,他会陪着她;她在人生的终点来临之前,不会太孤单。至於他嘛,也不求什麽,如果能够健健康康当然是最好;可如果身怀病痛,还是不要去拖累其他女孩吧。
想起那个有趣的名字,还有眼巴巴望着他和范若祈的欣羡眼神,他想说的是:「真的没有看起来那麽简单。」有爱的搀扶,在范若祈嫌拐杖难看的背後,是摔了多少次莫名其妙的跤,他才终於放弃劝说,亦步亦趋地搀着她走。
幸好范若祈体谅的本性还在,在家里没有外人的时候,她会愿意使拐杖;但出来一定要人牵,而且不肯坐轮椅。她觉得自己很年轻,她说轮椅是给老人和病患坐的。殊不知,她自己早已又老又病。
可是又怎麽样呢,能牵的日子不多了;能多牵几次,就少几次遗憾。他勾起笑,而范若祈狐疑地问:「你又在笑什麽?」
「只是觉得自己真幸福,然後就笑出来了。」他顺了顺她黑浓不再的华发,轻轻对她说:「能够牵你走,是我莫大的幸福。那你呢?不觉得让我牵着,会幸福得想笑出来吗?」
「真幸福是吗?」她平静地开口,深深的双眼皮下透出了锐利,要他到一边的椅子上稍坐。待他将她安顿好了,她才说:「那是甄选的甄,杏花的杏、芙蓉的芙。你喜欢人家吧?」
对於她直白的提问和难得清晰的目光,他知道不能随便敷衍,於是点头,他说喜欢那样的类型。
「的确很可爱。」她说,锐利的眼光不再,而是换上了笑容;平时有些涣散的眼神聚焦在他的脸上,长了皱纹的手揉揉地拂上他的颊。「谢谢你给我好很多的情敌,比起奇异颜色头发的女人,我更喜欢甄杏芙那样有着清爽短发的女孩子。起码我只是输给她的年轻?」
她凝视着手背的纹理。岁月不饶人,尽管她过去一直都保养得宜,七十岁看起来像五十,但光阴还是不留情地带走了一些东西。她没有跟随风潮去注入一些让自己皮绷肉紧的「回春药」,所以,他难免贪看青春肉体啊。
「啊,不对啊。」不是啊。范若祈偏头望着自己的手,又看看他的脸;好像有什麽清楚的意念,但总是被困在朦胧的网茧中,她想挣脱,网茧却让她无法动弹。
有时,那网茧露出缝隙,她清晰得不可思议;但更多时候,她被网住,被缠在那像梦一样朦胧的意识中。
她想逃出去,逃出自己的幻梦;她不想逃出去,不想逃出那有爱的幻境,她有着旁人不能懂的纠结……或许,就是因为旁人都能懂、能体谅,她才更加放任自己沉沦在梦游般的爱里。
可是,时候差不多了,她就要拨开网茧;方才走在医院长廊上,尽头出口的白光像指示着她什麽。那里似乎有一个温暖的国度,是一般人无法去到的地方,而她就要到达了……她闭上眼睛,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
「若祈?」男子怕她又吃莫名飞醋还要装大方,於是轻摇她的肩膀。跟她说:「我是喜欢那个小护士,可只是有一点点小小的在意,但我最爱的还是你喔。」他哄孩子般的语气,但是很真挚。
「我知道你最爱我啊。」她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他。那是对所有事情都很清楚、没有错误认知的双眸,因为老化而浅淡的瞳色,映照出他的样子。
他有一张沉稳的脸,笑起来有浅浅的梨涡。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他看起来依然年轻,即使他已经突破了三十大关;在她眼里,他依然是孩子。她像以前一样地摸摸他的头,现在与过去混杂的片段刺着她的记忆,她突然挣脱朦胧的网茧,对他说:「你也已经长得这麽大了,这样我也就能够放心了啊。」
「若祈?」他吞咽了口水,有些惶然於她的过度清晰。某个成语跃进他的脑海──这难道就是人家说的回光返照吗?
「不该叫我若祈吧?」她笑笑,拍拍他的脸颊,「应该叫妈咪?」
妈咪?那是多早以前的称呼啊!
男子三十出头的沉稳脸颊蓦然绯红,一点小小的难为情,一点微微的鼻酸,更多的是自己终於被认出来的红润。比起被当成是汪睿恩,还是当自己最好了;就算范若祈是回光返照,他也庆幸她在最後有那麽些清醒。泪水湿润了眼眶,他略带鼻音地喊道:「妈。」
「你乖。」
范若祈对他微笑,神智清楚得不可思议。他明白,因为汪睿恩在离世前也是这样蓦然清晰;范若祈不再受身体折磨的样子,让他脑中响起倒数计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