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初春的早晨,你的身影,被留在定格的瞬间,未曾远离我的视线。
从那一刻起,只注视着你……
*
进入湘北之前,流川枫从未特别服气过什麽人。
在富丘国中时,无论是对待督导老师,教练还是经理,他不算客气,也不曾无礼,当然也没真正把他们放在眼里过。
他们让他当队长,只不过是因为他是队里最强的一个,不需要语言鼓励,也无需亲和力,只要高超的球技就能带领大家前进。
从那时起,不如他的人,他根本不会留意;比他强的人,却只能引起他的斗志。所以鲜少有人能让他从心底服气。
初入湘北篮球部,那个大猩猩队长赤木刚宪吼着『全国制霸』,某个红毛猴子耍宝,或者猩猴大战,他只有冷眼旁观的份。就算当过队长,他并没有什麽集体荣誉感之类的无聊情绪,只不过凭着对篮球的热情和不服输的脾气才要一直赢下去。
但是仅在篮球队的一个星期,赤木表现出来对篮球谁也比不上的热情,以及随後的练习赛中,他的高超球技和领导力也同样让他印象深刻,而这个大猩猩在他和樱木无聊争斗时给球队新星和问题人物毫不偏倚的一人一拳,并把他们赶去场边纳凉头上顶着红包不准练习。
国中时候因为人太冷傲孤高,不乏高年级的不良少年来找他茬,而他是你揍一拳我回一掌,绝对睚眦必报的个性。
因而,赤木是这辈子头一个揍了他,他却不想还手的人。也幸好是这个大黑柱,才能摆平湘北队名产──问题儿童。
後来流川才意识到,赤木,恐怕是他在湘北第一个全心信赖而且佩服的人吧。
一个星期,对普通人而言只是短短七天,但是对湘北篮球部而言,足以发生很多戏剧性事情了。
尤其是那个毫无根据就自称天才的红头发,已经效率极高的完成很多事情:灌篮时一头撞上篮板,打败了篮球队长,中途溜号又回头,重复基础练习,被柔道部招募未果,学习庶民投篮又和他大打出手,锻炼自身能力的同时,又在保持流川那退化到一定程度的语言能力方面功不可没──从刚开始的『笨蛋』,『白痴』,一路演变到後来加了无数的定语和修饰。
就这麽着,湘北全队在一团混乱中准备迎接和陵南的练习赛了。
对方球队中有那个传说中的天才呵,他一定要见识一下。
流川一天最清醒的时候只怕就在手里握着篮球的时候。其他时间,无论上课,骑车还是吃饭,他都能以梦游姿态完成。
清晨刚到自己平时晨练的小操场,居然看到了红毛白痴和猩猩妹妹的秘密特训,等了许久那白痴的三步上篮居然连一个也没丢进去。
在一番柔情鼓励加示范的催动下,终於投进,竟然还不走,小俩口居然手拉手在里面蹦蹦哒哒的欢呼起来了。
嗯,他在旁边看的无语。真是够了,照这个速度练下去,别说他今天早上根本没法用场地,那白痴一百年也别想跟上他了。这就是为什麽他觉得球场要女人走开。
……算了,还是换个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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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树下,晨风吻着梅子的呼吸,晚樱花瓣悄然飘落一身一地。
她没有动,只是静静的将手里的原文诗集翻过了另一页。
Oncewedreamtthatwewerestrangers.
Wewakeuptofindthatweweredeartoeachother.
清晨读诗的感觉特别不同,每一行,每一词,默然吟诵都有唇齿留香的感觉。
Myeyesarethestarsoveryourwindow,
Gazingaffectionatelyatyoueverynight.
……
哒!哒!哒哒哒!
风中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有节律的声音,一下下的,数着她读诗的韵律,敲击在她的心板上。
──什麽声音?
她扬起头,循声望去,原来自己活动的场地里有人正在练习运球。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梅子抬头,刚好面对着阳光,一手搭在额前,眯起眼睛,有一瞬的恍惚。
春日早晨朦胧的光晕之下,肌肤白到近乎透明,跑动间闪烁着来自云端的炫目光芒。跃起投篮时那专注的剪影一瞬间留驻,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是流川在练球。
她轻轻的抽了一口气。
……那一刻,她以为风静止了,她以为时间停驻了,连漫天飞舞的花瓣都定格在空中。
随即他的双脚悄然落地,黑发轻轻扬起,流畅的动作延续着,然後风徐徐吹,时间静静流淌,樱花在空中飘舞。
梅子这才察觉,原来刚刚,停止的是她的呼吸。
──呵,原来,是他呀。
他头上的伤好了麽?应该不知道她是把他的头包扎成木乃伊的罪魁祸首吧?
原本听舅舅谈起流川时,心里无论如何也不在意。
在棒球被尊为国球的日本,篮球的受欢迎程度怎麽也赶不上美国。稀少可怜的篮球场上时常冷冷清清。
篮球是一种特别阳刚的运动,速度力量兼备,因而玩这种运动的男孩子们,看起来总是比别人更man一些。
从热力四射的海滩城市到了这个国度,总之觉得这里居住的是个冷漠的民族。
在美国也经常跟一帮朋友一起玩,她见惯了金发碧眼的热情老外。但和他们相比,黑发的东方男孩子总是特别含蓄些,不做夸张的表情或手势,不会抑扬顿挫的说话,甚至不懂得表露情绪,却有别样的吸引人之处。
不穿着艳丽的外套,不带夸张的首饰,不听hip-hop,与那些总想把所有个性都穿在外面的美国男孩不同,只是简单的藏蓝色连帽衫,运动裤,流川的个性就在沈默的外表下无限张扬起来。
他实在拥有诸多矛盾之处。
并没有精致漂亮的五官,却当之无愧一个『帅』字。
隐藏了所有表情,却把情绪都放在了不服输的眼神里。
冰山般的冷漠气度和火焰般的咄咄逼人在他身上不可思议的融合。
如此冷澈的人居然拥有那样华彩纷呈的球技。
运球,过人,转身,起跳,灌篮,一连串动作像一颗绚烂无比的流星划过天际,霎时间就照亮全场。
好特别的男孩子啊。
那一刻,整个世界也比不上他手中的那颗球。
至此,……再也心无旁骛。
梅子看着看着,一抹浅笑就绽放开来。
啪的一声阖上书,起身。
诗也没法读了,干脆运动一下好了,不要浪费这麽好的早晨。
运球声止住,随即又若无其事的继续。
穿着一个棕色绒毛外套,上面绣着一个飞驰过草地的麋鹿,灯芯绒的米白色裙裤和雪地靴,梅子走到了场中间,在流川五步之外停下,带着异国情调的日语慢慢道,“我先来的。”
她的模样和打扮都远比一般的高中女孩惹眼的多,加上又是混血儿,但是流川却看都没看一眼。
“走开!”他干脆利落的甩出两个字。
梅子不动,“先来後到啊。”这句日语幸亏还记得。
并不是巴巴的非要赶着在这个时候出来尿地盘,只不过是看着他的模样突然觉得想知道到底是什麽东西能让他把注意力从篮球上引开呢?
流川顿了下,“这是篮球场。”破例说了五个字。
“所以呢?”她侧头,半长的栗色中卷发在晨风中微扬,不是多麽的风情万种,却有种独特动人之处。
“不打篮球的就滚!”
啧,脾气这麽差,她一笑,“那我打就是了。”
额前的黑发微扬,像是完全无法相信。
“不如,你我一对一。”她提议。
冰刀般的视线瞥了一眼。
梅子不用猜也知道他微动的嘴唇刚刚一定吐了一个词──『a~ho』。
一个上篮,球在篮筐上一弹飞出,他落地回身,却发现球落到了混血美女手里。修长白皙的手伸出,“还我。”
球在她手中把玩,似乎不打算还给主人,“每人投十球,没投进就换人,先投完的就赢,输的人就滚。如何?”
看着她靛青色的眼眸在晨曦中呈现出一种透亮的炫目光彩,暗忖今早他是别想好好锻炼了,刚刚看到小俩口的秘密特训而只好换场地,如果投球能落个耳根清净,何乐不为。
看他表情就知道他答应了。梅子解说规则,没想到日语竟然越说越流畅,“禁区左右四十五度角各两球,罚球线上两球,三分线左右各一球,中线一球,篮框背後一球,谁先?”
这个游戏本是和美国的朋友一起玩,他们通常都是每队两人一起玩。没想到今天居然能跟流川一起玩。
流川不置可否,梅子点头,“那我先做个示范。”
先投的人总是占些便宜,她走到禁区线左侧四十五度角,运了两下,扬手就是一球,进了。
流川挑眉,跟一般女孩子总喜欢用双臂力量扔球不同,她的动作是非常标准的抬臂抖腕。
第二球也进了,跟着右侧两个也进了。当罚球线上的两球也相继投进时,流川细长的眼睛随着她的身影转至三分线上。
在三分线上,距离对力量要求自然更高,女孩子错误的投球姿势往往让三分线成为了她们不可逾越的障碍。但就见她曲膝沈肩,利用腰腿力量,在抬臂抖手腕,线条流畅的不可思议,流川意外的扬眉,视线随着那条漂亮的抛物线,刷的应声落网时,心中不好的预感到,她不会这麽一路投下去,让他还没出手的机会就滚蛋了吧?
右侧一球没进,她眉毛只是微微扬了下,自己去捡球,一个胸前反弹球传来,“换你。”
流川暗自松了口气。
前六个球一气呵成的投完,他的节奏越来越快,眼神越来越利,像是不想被人打扰,要立刻结束一般。
梅子眼睛眨动,“作为一个高一生,你打得不错啊。”
流川看也没看她把两个三分球一一投入。
她不住的说话,“你是不是总想如果篮球是一人运动就好了,那就不会有队友碍事?”
流川犀利的两道目光射了过来,随即站在中线上起跳投篮,那麽远的距离,他的球竟然不离篮筐数寸,只砸到篮板落下来。
“可惜。”梅子口气倒不像是可惜,拾起球,“该我了。”
从来没专门练习过在中线上投篮,流川抬起脚让开了位置,暗想她刚刚一定是故意说话干扰。
她三分线的一球很快投进了。来到中线上,就见那女孩一反常态的不用投篮姿势,双手抱起球,从下往上,像倒便盆式的姿势,往上一撩。
篮球堪堪划出一个不甚优美的但效果极佳的弧线,正中篮筐,兜转了小半圈,然後……竟.然.进篮了!!
流川吃惊的瞪着篮筐,梅子已经噙着笑的跑去拾球,晃到了篮板後面,单手托球,因为看不到篮筐位置,只是从篮板背後把球高高的抛起来,球绕过篮板,落下,正好从篮筐中穿过。
见了倒便盆的中线投篮,流川已经不意外这样的球也能进了。
这麽没天理的投球比赛他居然输了?
真是大意失荆州。
篮球落在一边,谁也没捡。
梅子站在後面看他,好心肠没落进下石,但眉梢眼角全是『该你滚蛋』的神情。
流川声色不动的捡起球,若无其事的准备继续训练。
“喂!”梅子忍不住唤。
“你刚刚最後一球,脚出界了。”他不紧不慢的冷冷说。
“可是,这不是比赛,只是投球而已。”她简直不敢相信他说什麽。
“出界了。”他继续道。
“规则里没有这麽讲!”
“出界了。”他继续重复那三个字道。
“你不讲道理,从篮筐背後投本来就会这样啊!”
“出界了。”
见鬼,他被什么附体了麽?
“规则里没有讲,我赢了!”
“出界就是出界,我赢了。”
“你还真是输不起啊!”
“我赢了。”
……
就算是最最无聊的事情,两个人争起来竟然跟五六岁的幼稚园小孩没两样。
谁也不让谁的结果,就是流川一边和站在旁边的梅子争论,一边自行练球。
拜某个红毛白痴所赐,手上嘴上都不耽搁是他最大的收获。
倚着篮架,她的视线随着他移动。从来见惯旁人虚伪的巴结嘴脸,以讥诮的态度冷眼旁观世态炎凉,却没见过有人会对一个投球运动如此热衷,不涉及功利,只是单纯的热爱。不由得想要撩拨一下,虽然没有达成目的,她还是觉得这个早上过的很有意思。
其实,仔细观察起来,流川绝不是面无表情,或者面目可憎。他也会皱眉,会流汗,会轻喘。就算没有任何收获,但清朗的,淡到不自知的笑颜,朝气蓬勃的身躯仿佛是所能得到的最甜美的慰藉。
──原来,他是这样敛眉的,是这样甩发的,是这样流汗的……
在那个初春的早晨,如此朦胧又如此清晰,一霎那间,便风生水起,无边无际的蛊惑就此蔓延开来。
突然间,仿佛心中的壁垒纷纷兵败如山倒。
心弦微微一颤。
……有点在劫难逃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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