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凯旋侯走在长长延伸的山道里,周遭是一线连天的峭壁,上头爬满了交错相缠的枯蔓枝条,又青又灰的颜色覆盖住山壁,在由地下发出,照耀路途的橘黄火光下偏调,森冷中带着暖黄,看来十分诡谲。
然而走着的人似乎毫不在意,他的脚踏在发着炽光的土地上,脚下的地脉如同有着生命般,微微跳动,随光芒时烈时暗,便如同正在燃烧的火焰。
在那条小路曲折回延的尽头,他看见了一抹娇小的身影。那人头仰着看天,露出一对小小的角,弯弯的,像似绵羊,长在有些澎乱黑红交错的柔软发丝中,并不突出。他仰着头的姿势一直没有改变,即使听见了背後响起靠近的脚步声,也仍无所动,不愿说话,不愿回头,目光老是看着那黑沉沉的天。天幕是墨色染匀的织锦,泛着一片纯黑,上头什麽也没有,只偶尔在层层云朵中探出一两条微弱的光带。那样的光芒照不亮深沉的黑幕,只能在浓郁的色泽中画过一条淡淡的痕迹,便如花纹般分散在天的四方。
凯旋侯站在那等了一会儿,见眼前的人仍无动静,又向前踏了些,离他只有两三步距离,伸手便可搭到那小小的肩头。
「魔王子,你一人在这甚是危险。」
他听得凯旋侯的脚踏在地上枯死的枝条,发出喀的一声,知晓他在责怪自己如此毫无防备的背对於人,随转过头来咧嘴一笑。
「侯是担心我实力不济,被人杀害麽?」
转过来的面孔未脱稚气,一对眼而笑得弯弯的就如一般孩童,甚是可爱,但就是说出的话总是不阴不阳,让人无法招架。
紧了紧眉头,心想再与这小家伙纠缠下去怕又是落个吃力不讨好的局面,当即下了结语,「魔王子随我回去吧。」说着伸手去拉那比自己小上数分的手,对方抬眼看了他一下,眼神里有讶异,有不屑,但是并没有甩开拉着自己的手心。
男孩随着他的牵引往回路走,抬头看着他的侧脸,「只要是王下的命令,你都会遵从吗?」
凯旋侯牵他绕着断崖而行,两人尽量贴着山壁,靠内而走,不免靠得近了些。而由於地势的不利,凯旋侯专心注意四方动静,以防敌人突施偷袭,便也没看他,仍是盯着前方答道:「是,凡是有利於佛狱之事,我都会遵从。」
魔王子听闻皱了皱脸,像似不以为然的嘲讽,「那若非是为了佛狱之利益呢?」
这下他倒停了下来,将眼光转向他,「你太不了解自己的父亲了。王所代表的是火宅佛狱,王所实行的一切须是对火宅佛狱有利之事。」
「我希望你能明白,你的父亲担负了多麽重的沉担,将来有一天这样的担子,将由你来继承。」
话才刚说完,对方却嘻嘻的笑出了声,「那你与太息公所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火宅佛狱?」
凯旋侯沉默片刻,并不言语,收回视线牵着他的手又迈开脚步。
「也许是,也许不是。所以我与太息公不可能成为王,王将一切奉献给火宅佛狱,而我们不会。」
「王之位子乍看来位高权重,谁又知王私下牺牲?那也是为什麽三公能维持至今。」
「你告知我这一切,不怕我继位後对你有所防备吗?」
凯旋侯淡淡扫了他一眼,「现在不与你说,日後你自己也会明白。我不与你说,自然也会有别人说。」
魔王子拉着他的手摇了摇,愉快的哈了声,「传闻凯旋侯工於心计,战无不胜。当真不错。」
突然被人这样一讲,虽是自己早已听过的言语,但就不知为何由这小家伙嘴里吐出来倒似有些不尽真实之感。他放眼看去,崎岖的山道还曲曲绕绕,一下子无法走完。为免再触及如此敏感之话题,他索性主动开口。
「方才你在那看些什麽?」
「我在看太阳。」
凯旋侯一讶,反问:「这一片漆黑的天中,哪有太阳?」
小孩子咯格的笑声又再起,「我也没瞧见。所以我站在那等,看看太阳什麽时候会出来。」
「魔王子,火宅佛狱是没有太阳的。你在此生活多年,可曾见过佛狱有光?」
他摇摇头,「没有。」却又说,「看不见,并不表示没有不是麽?父王常说要夺得资源,夺得太阳,可连太阳都没有看过,如何去夺?」
凯旋侯当即一愕,心想此子当真聪明无比,若能继承王之位子,将为火宅佛狱带来一线曙光。罕见的耐起性子哄着他,「魔王子若想看太阳,他日我带你去吧。」
孩子眨眨眼笑了笑,「当真?」
「嗯。」
「我会期待那天,等我看过太阳,再决定火宅佛狱究竟需不需要夺得它。」
02.
凯旋侯带着魔王子回到火宅佛狱中心,迎面便见着一个小女孩,个头比魔王子更矮了一截,穿着浅粉色的裙儿,裙摆有小截给拖在地上,造成她走得蹒蹒跚跚,有着将要跌倒的憨态。
女孩一步步向他们靠近,虽然走的不稳,但也没有跌跤。待一走到两人跟前,她张手便抱着魔王子,稚嫩的声音喊着:「哥哥,你上哪去了?裁衣的嬷嬷把裙儿做长了。」
男孩摸摸那只到自己下巴的脑袋,乌黑的发丝盘成了小髻,上头簪着粉色的小穗。
「小翠长得快,很快裙摆便不长了。」
女孩嘟着嘴,似乎不太接受这个答案,反问了声:「是麽?」
魔王子淡淡扫了他一眼,脸上有些意兴阑珊,轻轻嗯了声。女孩听到回覆笑了开,又拉了拉他的衣袖,「哥哥,你刚刚不在,新衣服都放在我房里呢。裁衣的嬷嬷已经回去啦,你的衣服要是大了也不能改了。」
「喔?小翠看这次的衣服样式好麽?」
女孩皱了皱眉,思考了一下,「不很好,也不很不好。」
「那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他咧开了嘴笑。
「就像我身上这样,不很好。」女孩指着自己,似乎没有更多词汇去形容。
「转个圈来我瞧瞧。」
女孩依言放开了人,在他前面转了个圈,粉沙的裙旋开,像似一朵春里的花,开得正好。
魔王子看罢喔了声,「的确不很好。」随即甩开凯旋侯的手,绕过女孩,直直往咒世主的书房走去。
女孩见哥哥不理自己便走了,迈开脚步正想追上去,却被凯旋侯一把拉住,「王女别去,王找魔王子有事。」
她看着哥哥离去的背影,知道不能再追,只能远远地朝着他喊:「哥哥,别忘了来把你的衣服拿走,都搁在了我床上,没地方睡觉。」
魔王子听见,转过头来对她笑着,却没答应就竟拿或者不拿。红黑交杂的身影穿过门,就这麽消失在两人的视线当中。
「你说他会记得来我房间拿衣服吗?上回过冬的衣服都还摆在我柜子里。」女孩见人已走远,有些无奈仰首问着身旁的人。
「王女,你要称我为侯。」他出言指正。
「为什麽?」
「不为什麽,这是规矩。」
「为什麽要有这样的规矩?」
「就与王女不直呼王之名姓一般,这中间可有道理?」
歪头想了一阵,女孩几次张开了口诉乎想说些什麽,最後仍未说出口,只好一脸不服的喊了声:「侯。」
凯旋侯见她的神情分明不服,但仍改了口,心里倒觉这孩子颇为可教,他依着方才魔王子的手法,也摸了摸女孩的头,见她抬起头来一双大大的眼睛狐疑地看着自己。
「凯旋侯你要我称你为侯,那你为何不叫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寒烟翠。」
「王女误会了,凯旋侯非是我的名字,那是我战无不胜的荣耀。而称你为王女,亦是尊你在火宅佛狱尊贵的身分及地位。」
寒烟翠点了点头,又问:「那侯真正的名字是……?」
凯旋侯朝她微微一笑,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王女这问题,真叫我难答啊。」
人言道小孩子的感觉最是敏锐,寒烟翠倒看出来这人嘴上说难答,实际上是不想答,便不再追问,只是神情显得有些扫兴,「不说算了。」
凯旋侯在寒烟翠尚未出生时早与魔王子交涉多回,早知小孩心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为了转移寒烟翠的注意力,他当即丢了个有趣的话题出来。
「王女可见过自己的副体?」
她摇摇头,「没有。」语气中有着失望,「我一生下,父亲便将我之副体带离,不知他去了哪里。」
凯旋侯倒是不奇怪这样的情况,但是寒烟翠如今年记还小,连组织之行动都无正式加入,要与她解释这一大串实在太过麻烦,当下只说:「不如我带王女一见你之副体吧?」
寒烟翠开心的拍拍手,连声说:「那快走吧!我一直很想见见他呢!」
凯旋侯心下印证果然小孩子总是善变又善忘,但是仍领着寒烟翠往回而走,「王女请跟我来。」
跟着前方的脚步,凯旋侯身长人高,踏出的步履自然较大,但寒烟翠还不及他的腰高,加上过长的裙摆阻碍步行,哪里跟得上他的脚步?她追了一阵不支,却不愿意向走在前面的人求情,当下撩起裙摆,尽量迈开大步欲追回落後的距离。
走在前方的人虽然没有回头,余光却将身後的娃儿看个一清二楚。他本想自己走的如此快,以孩子的步伐定是追得吃力,最好就让这小家伙打消看副体的念头,自己也少得麻烦。但是走了一阵却见她一声不吭,既不叫自己走慢些,似乎也没有放弃见人的慾望,当下便想逗她一逗,刻意走得更加快了,几乎就要把她甩在後头。
女孩极为有耐力,见拉起裙摆却仍追不上人,索性连脚上的绣鞋而也踢飞了,赤着一双雪白的足躶在沙上奔跑。足下沙石有些尖锐,有些粗糙,割在细致的脚掌间,很快便划出一条条浅而繁密的伤口。
被砂砾划出的伤口并无血迹,但是由寒烟翠时而闪过一丝忍痛的神情,凯旋侯心下了然,停下脚步转头,清楚地看见女孩一头发丝凌乱,裙摆上沾了些土尘,大约是在追赶的过程中跌跤了,混身狼狈不堪。
「你故意试我。」停下後女孩高高的仰起下巴,美丽的眼睛里有着倔强与愤怒。
凯旋侯走近她,笑而不答。女孩见人没有说话,又再问:「这样你满意吗?」
走近的人影翻袖,轻轻松松地抱起女孩。这下变故来得突然,含烟翠咦了一声,随即因为重心不稳主动扶着他的肩头。
「为什麽又帮我?」
他抱着她,待人已扶稳,这才慢慢地举步又走。「我从不欺负小孩。」
寒烟翠悄地里吐了吐舌,暗道:「才怪。」一般人离这麽近的距离都可听见,何况是凯旋侯?他当然是听得一清二楚,却只是挑起唇角笑了笑不答话。
背後少了一个累赘拖慢脚程,这下凯旋侯走不到一刻便到达目的地。耸立在眼前的是一座被藤蔓攀爬缠绕的乌黑门框,门框内中无门,却莫名比起周遭更加漆黑,宛如黑洞的入口。
凯旋侯在门框前停下脚步,再次问了声:「王女确实想看?」见寒烟翠认真地点点头後,跨步踏过门槛。
两人甫穿门槛,四周景色随之一变,四周林立的树丛消失,成为岩壁凿出的俑道,石壁上吊着数个褐色的茧蛹,漫草覆盖住的道路变为光秃秃的石地,由石地上长出刺柱,向上托住沉重的蛹。凯旋侯每踏出一步,石道内的茧便微微震动,他走了数步,最後在其中一个写着血咒的茧前停下,「王女,这便是你之副体。」
寒烟翠眨眨眼,看着那个茧,「这是我的副体?」
「是。」
「但为何他还在茧里?」
「副体之封印,须由正体破解。」
「但是哥哥的副体赤睛,他便没有被封印。」
「魔王子非同一般,他之副体威能自是不可同语。」
寒烟翠听罢,失望地喔了声,转眼又拍拍凯旋侯的肩膀,「那侯替我把副体放出来吧?哥哥平日里都不太睬我,我一个人很无聊。」
凯旋侯不想惹麻烦,抱着她转身就要离开这,「很快你便不会无聊了。」可寒烟翠紧紧抓着他的衣裳,又再恳求。
「你就帮我这次吧……」
他又再摇头,这下不再理会她的恳求,极为乾脆的踏出了门口。
两人眼前瞬间又变回先前的景象,丛生杂乱的树林,以及见不到路径的荒草。
寒烟翠失望极了,留恋的又转头回去看了眼,那缠满藤蔓的门框仍在那。她立下决心,挑衅的说道:「总有天我会自己解开封印,不求你。」
凯旋侯没搭腔,远远便见树林间几点火红的衣料在其中翻滚。料定那些人当是来接寒烟翠的侍婢,当下将手上的人放下,让他踩在一处较柔软的草茎上。
果不其然,无须多时站立在眼前的两名侍者,一男一女,一小一大。男的看来与寒烟翠差不多年纪,只是长得比她高了些,身上穿着红黑的衣裳,手里拿着方才被她踢去的绣鞋。而女的看来便老得多,年约三十来岁,一袭红衣如火。
「王女你去哪了,让我好找。」女子随後转头向凯旋侯躬身,「属下失职,有劳凯旋侯了。」
那名男孩上前将手里的绣鞋摆在寒烟翠身前,她却摇摇头,「我的脚脏了,会把鞋弄脏。」男孩听罢又拿起绣鞋,向後蹲下身子,「王女我背你吧。」
寒烟翠依言攀上他的背,脸颊被男孩一头短而刺的黑发挠得发痒,躲了几次未果,笑嘻嘻地说道:「迦陵你的头发又长了,该剪啦。」
男孩却听不出她言语中的玩笑,一脸恭敬的回了声:「是。」惹得她很是无趣。
凯旋侯见麻烦已顺利脱身,匆匆吩咐了句:「好生看顾王女。」眨眼便走的毫无踪迹。
伏在男孩背上的寒烟翠在他耳边说,「迦陵我今日看到我的副体了,不过没看见他的样子,不知道是否长得跟我一样呢?」
身下的人沉默着,一直到寒烟翠怀疑他并没有听见自己说的话时,他却又开口了。
「火宅佛狱中有人副体与主体极为相似,却也有相反者。属下不知王女之副体会是如何。」
趴在背上的寒烟翠当下扁了扁嘴,心想他为什麽不乾脆应和自己长得像便好了,她才不想知道其他人的副体长得怎样呢。
随着男孩前进的速度,她眼巴巴的看着前方,更是无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