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致橡树 — 吐真言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李天奇的酒力其实不咋地,却因为心情畅快,拉着方铭泽喝了一杯又一杯,大有不醉不归之意。简思在一旁随意吃了点东西,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聊天。

爱情其实是很残酷的,我们明明爱上了一个卓越优秀的人,但随着时间推移,却只能看到对方的平凡。因为工作的关系,简思见过许多男人在宴席上侃侃而谈时,或许因为过于放松,或许因为得意忘形,原本的严谨高冷、风度翩翩毫无征兆地变成好大喜功和虚荣浮夸。她常常怀疑爱情中的盲目是否存在边界,彼此的间距拉近到无法忽视爱人的真实,我们还能那样深刻地相爱吗?

除了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公众场合的方铭泽似乎总是无懈可击,不卑不亢、不急不缓,既把领导伺候得舒舒服服,又保证不卑不亢,维护自己的基本格调。见惯了小人得志和奴颜卑膝,她明白这其中有多么难以把握的尺度。

李天奇确实深受方铭泽的信任。在其他时候谈到现任的萧山省政府,方铭泽脸上从来都看不出任何倾向。但如今,坐在西湖会的私密包间里,听着郭楚平等人的辛秘,他却面带了了笑意,即便不显示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也没有打断李天奇爆料的意图,偶尔不着痕迹地稍加询问,只会激起更加旺盛的八卦欲望。

作为记者的简思,对这些小道消息本能地感兴趣,只是碍于方铭泽的冷淡,不好意思开口追问。幸亏李天奇今天喝高了,说话已经全无遮拦。

“方哥,不是我说,这帮家伙都是些什么玩意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愤愤地闷下一口酒,他继续抱怨,“以前林省长主政的时候,虽然排场大了一点,但基本的讲究还有。如今的萧山省政府完全就是土豪集中营嘛!”

方铭泽勾了勾唇角:“土豪才会在西湖会这种地方撒银子嘛。”

“妈的,他们要是真‘撒’银子就好了。”李天奇猛然想起了什么,毕恭毕敬地双手举杯:“上次要不是你帮忙疏通,工业园那边的账就黄了。”

摆摆手,方铭泽示意他随意即可,嘴唇沾了沾酒:“咱们把省里的线维护好,以后尽量不要跟上川市的打交道。”

“我傻呀!”摸摸脑袋,李天奇嗔怪地瞪了瞪眼睛,目光忽的飘向简思,讪笑道:“也不能再让嫂子看笑话了是吧?”

简思正在试图理清对话里的前因后果,听到这里才回过神:“我听王大哥说,多亏你挨的那一砖头,七十几万的账全收回来了。”

“这砖头挺值钱。”方铭泽不动声色地结论道。

另外两人听出他言语里的调侃,随即爆发一阵解嘲的大笑。

酒过三巡,李天奇两眼微红,说话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却坚持自己没有醉,只是太高兴了。尽管并未参与其中,但简思可以想象,经过层层报批、反复论证,且不说其中需要打通的各个关节,即便有方铭泽暗中助力,西湖会要获得这份政府采购合同还是面临着很多困难,毕竟除了海湖宾馆那种省行管局直属的事业单位之外,全上川市的高端会所都盯着这张单子,而想在省会城市的餐饮、接待业站住脚,哪家背后都少不了手眼通天的关系。

尽管外表看起来很冷淡,方铭泽本质上并非那么苛责,特别是对于自己身边的人,几乎是包容得近乎随意。简思之前看他在办公室里面训斥李天奇的样子,原本以为两人是纯粹的上下级关系,通过今天这场饭局才发现,他对于李天奇来说,更多的还是像个兄长,在举目无亲的萧山省提供可以绝对信赖的依靠和荫蔽。

李天奇正准备叫服务员再上一瓶酒的时候,包厢里突然起电话震动的声音。

简思还没来得及低头看,便见方铭泽掏出手机,冲他们俩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按下了接听键:“喂……没事,说吧。嗯,好。你们先不要着急,我这就过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模糊,简思只能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事情似乎很麻烦,因为连那惯常寡淡的长眉也渐渐拧在一起,皱出深刻的“川”字。

“怎……”见他挂掉电话,正要发生询问,却见那双长眸如冷锋般扫过来,盯着她几番凌厉,最终却欲言又止。

“厅里有点突发状况,我今天先走了。”方铭泽站起身来利落地说,不待醉醺醺的李天奇表示反对,转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帮忙安置一下。”

说完,他随手搭上西服外套,拉门走出了包厢。

不待简思有所反应,李天奇用醉酒后特有的音调咋咋呼呼地抱怨道:“怎么说走就走了咧,说好了今天不醉不归的……”

门外的服务员机灵地探头进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忙,简思一边冲她使眼色示意,一边上前搀扶起东倒西歪的李天奇。

西湖会的高管宿舍就在餐厅的后面,尽管离临湖凭风的观景区有点距离,但也是装修精美、设施齐全,跟省领导们的长期包房相比并不逊色。

前台接到消息后很快便送来钥匙开门,简思与包厢服务员两人一起,将步履蹒跚的李天奇架进房间。

他早就连路都走不稳了,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方言,听起来不甚明了。

“简小姐,您一个人能行吗?”服务员犹豫地问道。

下班时间早就过了,对方还要去收拾包厢里的杯碟碗盏,简思连忙摆摆手表示自己没问题:“快去吧,我把这醉鬼收拾完了就回家。”

服务员感激地点点头,快步出门去了。简思进洗手间拧了条湿毛巾,正想要递给躺在床上的李天奇热敷一下,却见七尺壮汉趴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呜咽起来。

宽阔厚实的肩膀伴随着抽泣颤抖,声音被厚厚的枕头吸收,却依然能够听出来情绪的强烈波动。简思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见过男人们愤怒、兴奋或沮丧,却从未单独面对过他们的哭泣,即便对方只是一个醉汉。

将温热的湿毛巾搭上他毛茸茸的后脑袋,简思将床头的椅子拖过来坐下,默默地等待着对方的情绪平静。

大概两三分钟后,李天奇侧了个身子,将毛巾顶在脸上仰面躺着,又缓和了一会儿,才沙哑地发声:“不好意思,嫂子见笑了。”

“没事,你这是怎么回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今天确实喝多了一点。”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失控,蒙着脸含含糊糊地说。

“酒量不好以后就少喝。”简思故作轻松地宽慰道:“再这样发神经,我都要以为你和方铭泽两个人是在搅基了。”

“别介,你可千万别说给方哥听,他非劈了我不可。”李天奇用毛巾抹了把脸,翻身坐起来,脸上依旧红彤彤的,眼神却恢复了清明,“我这是喜极而泣。”

夸张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简思提高音调嗔怪:“李总,不至于吧。男子汉志在千里,只是明年一年的合同而已,咱们加把劲,争取把西湖会办成萧山省第二个海湖宾馆!”

“你是不知道,我们最近的日子有多难。上川市的那帮人老早就想把省里的业务盘过去,碍于方哥的面子不好直接动手,只能想些损招阴我们,想叫咱知难而退。”李天奇长叹一口气,向后微倾靠在床头,身上的肌肉都仿佛脱力般松懈下来,“上次在工业园,你见到了的。其实万通的业务最开始找过来的时候,方哥就觉得情况不对头,是我急着想做出成绩服众,这才垫资接下了快餐供应的合同。”

简思点点头,示意自己并未忘记那天的情景。

“后来知道我吃了大亏,是方哥出面找的郭楚平。尼玛,为了七十几万的款子去求一个省长,他半辈子都没这么憋屈过。”

“难怪……”听到此处,凌晨响起的门铃声突然有了解释,他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个性,无伤大雅的刁难完全有更好的办法应对,却愿意放下身段陪郭楚平唱一出“周瑜打黄盖”,想必也是利弊权衡之后的艰难取舍。

听她讲完方铭泽的夜奔,李天奇将双手紧攥在身侧,仿佛积蓄了无穷的愤怒,经过一段长长的沉默后,声音压抑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方哥是个有主意的人。你放心,我听说他已经在着手扳倒郭楚平了。”

右眼皮猛然一跳,突然就想起那叠染上王谦鲜血的贷款资料,殡仪馆大厅外郑娟那意味复杂的眼神,以及副总编嘱咐她千万保密时的谨慎。下一秒,简思便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怎么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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