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谦的告别仪式在周日上午举行。作为萧山省知名的政法记者、具有重要话语地位的公共意见表达者,与网络上铺天盖地的悼念相比,现场活动的规模和出席人数都显得有些冷清。
除了个别网友自发地组团前来送别,只有几家与博之传媒交好的媒体同行派人参加,其中以一线记者和年轻人居多,正经领导根本没有,更别提本地政府的官方代表了。
这就是新媒体时代最大的悲哀:在网络上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壮观场面,真正落实在生活里,往往都会沦为夜郎自大的笑话。尽管类似鸿博网的门户网站影响力正在逐渐加强,国家也很重视网络民意,但毕竟不同于掌管公共发声渠道的传统媒体,至今缺乏具有公信力的评价标准来衡量某篇文章或某个人的影响力、号召力。
对于网民来说,在看不见真人的屏幕背后骂骂脏话、说点反动言论,就和打暴力电子游戏一样,更多时候只算是种发泄。拔掉电源关上门,照样还得推着自行车去菜场买菜,路过小区大门时也不忘冲老头老太们打招呼。
甚至在主流价值观的体系里,一个人在网上的所作所为几乎不能与其社会评价挂钩,毕竟大多数人的身份还是要落脚在现实而非论坛里。
但简思始终愿意去相信互联网的意义,相信无数王谦们终生追求的新闻价值,相信会有每个人都拥有网络认同的那一天。
在此之前,唯有等待。
方铭泽把车开到殡仪馆门口便停住了。
如果说那天去病房探望郑娟还可以解释成私人行为,今天这样正式的场合他就必须避嫌了。萧山省政府刚刚换届,郭楚平及其手下的上川帮总体的执政思路偏保守,体现在言论管控上显得尤为明显。方铭泽作为主管宣传工作的省级领导,贸然出席一个以不同政见闻名的调查记者的纪念仪式,无疑会被解读出更加敏感的含义,甚至被有心者理解为向当权派宣战的檄文。
事实上,他这几日一直忙着处理出差期间耽误下的大小事情——不比其他有具体业务方向的普通职能部门,办公厅某种程度上类似于古代宫廷里的大内总管,整个萧山省政府的正常运转,小到食堂饭菜,大到重要会议,都必须靠其统筹协调。方铭泽身为秘书长,很多时候都必须靠他亲自出马才能压得住场面。拿这次的万通考察团为例,省长副省长出面唯恐有失格局,处级官员陪同又显得不够尊重,其他厅局的负责人掺和进来则多少有些风马不及,算来算去都只能是他。关键在于,全省上上下下、一年到头,这种不知道该谁出面的事情还有挺多,最后都只能归到亲力亲为的范围之内。
结果原本的双休日就只剩下周日半天,晚上还得继续陪政协领导出席活动。
尽管忙得不可开交,方铭泽还是及时、主动地打电话过来联系。按照他的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说不开心是假话,尽管没什么恋爱经验,但谁不喜欢自己的话被人记住呢?更何况简思本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个多大方的人。
但送王谦最后一程这种事情,她作为助手无论如何都是不能缺席的,于是两人第一次正式约会的地点就诡异地变成了上川市殡仪馆。
将一人高的花篮从后备箱里取出来,方铭泽皱着眉毛问道:“你确定不需要我帮忙送进去?”
“没事。”简思把挎包斜背上身,双手将硕大的花篮碰到胸前,“我去去就来。”
依照他的意思,根本没必要买这么隆重的“四面观”,且不说挑的全是进口花材,连篮子尺寸也是最大的,价格几乎抵得上小记者一个月的薪水了。
简思却很坚持自己的主张,并且拒绝方铭泽代为买单。
大学毕业以后,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单打独斗的个体户,从没有得到过什么专业指导。看家本领就是偷拍偷录,美其名曰“隐性采访”,说白了就是为吸引眼球不择手段。是鸿博网和王谦提供的机会,让所谓的新闻梦想有了实现的可能。于情于理,作为助手、作为学生她都必须表示自己的心意。
王谦家里只有一双年迈的父母在乡下务农为生,常年的田间劳作使得身体状况很差。在郑娟的坚持下,人力资源部目前还没有把王谦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们。因此,告别仪式大门口的家属区里,便只有死者遗孀孤零零地站着。
兴许是身上黑衣黑裙的压抑,郑娟整个人看起来都与往日不一样了。
将花篮交给负责现场组织的同事,简思心疼地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
“你来了。”仿佛只在一夜之间,那个不识艰辛的幸福小女子,就变成了强撑着独自面对生活的妇人,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沉稳而沙哑,“谢谢。”
眼眶中有些控制不住的湿意,简思连忙眨了眨憋回去,“我去送送王老师。”说完也不敢多看她一眼,转身便进了大厅。
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人找了把椅子让郑娟坐下,她的眼睛正盯着远处的停车场发呆。
“娟姐。”
抬头看见她,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嘴唇勾起弧度,露出比哭更加辛酸的笑容,“让你破费了,买那么大一个花篮。”
简思摇摇头,“别这么说,就是我的一点心意。”
郑娟伸手牵住她站起来,指着停车场上寥落的几辆车问:“那天去病房看我的人,是你男朋友?”
顺着方向望过去,方铭泽此刻正从驾驶座里站出来,随手点了支烟,略微慵懒地靠在车门上吞云吐雾,将他的表情笼罩得很模糊。简思抿了抿嘴唇,犹犹豫豫地应道:“算是吧。”
“他是做什么的?”郑娟问话时,目光仍然死死锁定在方铭泽身上。
“呃,在省政府办公厅……”简思正思肘着应该如何介绍那人的身份,蓦然意识到很有必要解释一下,连忙开口道:“娟姐,他今天本来坚持要跟进来,是被我拦住了。因为省里的宣传工作都归口在办公厅管理,今天这边场子里各家单位都来了,人多嘴杂的,确实不方便……”
郑娟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只是继续眯着眼睛,愈发仔细地看过去,试图努力认清远处那人的样子,“你男朋友是不是姓方?”
这下轮到简思傻眼了,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公开介绍过方铭泽,郑娟看起来也不像关注时政消息、以至于会记住省政府秘书长相貌的人。
“你带他见过王谦吗?”郑娟的眉毛皱成一团,勉强侧过脸来看着她,视线仍然时不时地瞟向停车场那边。
“我,我们在一起……”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简思完全摸不着头脑,慌忙地在心中盘算前前后后的时间。
“不,”倒是郑娟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应该没有见过……”
停车场上的方铭泽已经抽完烟,站直了身子向主楼这边眺望。简思几乎能够想象出那清瘦脸庞上的淡漠表情,还有身姿优雅的习惯性小动作,却怎么也记不得他什么时候与王谦有了交集。
“我见他应该就是上次在病房里的时候,”反复确认之后,郑娟用力地点点头:“不过,王谦在省政府里是认识一个叫做‘方铭泽’的人。”
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简思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跟不上对话的节奏。
“就是你去工业园搞调查之前那段时间,我们家里经常收到包裹。王谦反复嘱咐我那都是重要的原始资料,一定要收好。因为消息来源身份敏感,所以不能够寄到单位那边去。”郑娟的语气很笃定,“我因为担心王谦的状态,当时不还去找过你吗?”
简思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人在鸿博网公共休息室里谈话的情景,连忙点点头。
“王谦那段时间刚从号子里放出来,被鸿博网停了职,整个人的状态却有些亢奋异常,像打了鸡血一样。”回忆起彼时的慌乱,如今仿若虚梦,她的的话里有了几分哀伤,但言之凿凿不容否认:“我查过那些包裹的发件人,就叫方铭泽!”
“包裹里面寄的是什么东西?”
迫不及待的追问却只换回对方的无奈:“王谦不让我看,关于报道的事情他什么都不讲,说是我晓得的越少越好。”
简思前后观察了一下,确认没有人在附近才压低声音问道:“就是这次的报道吗?”
郑娟用手捂住嘴,仿佛理通了什么奇怪的逻辑,表情略为惊讶:“是的,没错!王谦之前从来没有瞒过我什么,只有这次的事,他说要成为中国的‘普利策’。”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眼中都写满了复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