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的时间很快过去,测绘图上就剩主办公楼还空着,那里是厂区安保最严的地方。简思原本也没打算和那帮职业流氓硬碰硬,实在不行就用其他已知的地块边界线凑凑数,反正能够勾勒出大概的轮廓也够用了。
合上图纸,她从单薄的塑料板凳上站起身来,疲惫地伸了个懒腰,准备熄灯就寝。
招待所楼下的夜市已经临近散场,那些高声划拳喝酒的农民工们纷纷各自归巢,等待着明天天亮,继续日复一日辛勤的劳作。简思漱完口,直起身子,从洗手间狭小的窗户里,望见不远处的万通工业园:模糊的黑暗中,园区里早已没有任何光亮,仿佛一只巨大的怪兽,无情地吞噬着上川市人民的青春与汗水,死死咬住实体经济的血脉,不拼个你死我活誓不罢休。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想起招待所房间糟糕的隔音效果,担心打扰到邻居们休息,简思手忙脚乱地翻开背包,匆匆按下手机的接听键。
“人呢?”方铭泽声音不大,却有几分明显的恼怒,似乎失去了平日里谦谦的风度。
简思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早已过了半夜,打电话扰人清梦还能如此理直气壮,真符合方秘书长的作风。原本便有些急躁的情绪顿时升级,口气也带了些许不耐,嘴上的回答得简单粗暴,“我这段时间没住公寓。”
“你一个女孩子家,夜不归宿……”自觉语气已经有点重,他把最后四个字生生地咽了下去。出趟差,前前后后将近一个月,鞍前马后地伺候万通考察团那帮老外,真是被折腾得够呛。好不容易回到上川市,本想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却碍着郭楚平的面子,不得不立刻出席省政府举办的接风宴。憋着脾气喝了半晚上的酒,胃里早感觉就火烧火燎的,整个人都难受到了极点。
“女孩子家怎么了?不能有工作?不能出差?”简思感到委屈,她并不是谁的禁脔,即便在生活和工作上受到照拂,并不意味着自己就有义务随侍左右。
“你和王谦在一起?”听到“工作”二字,方铭泽打了个激灵,酒顿时醒了一半,想起今晚在宴席上捡到的那点耳朵,声调也不自觉地提高了。
电话这一头听起来却更加不是滋味了,“什么叫‘和王谦在一起’?方秘书长,麻烦您把脑子放干净点行吗?真是龌龊……”
顾不得跟她解释前因后果,方铭泽直接打断喝道:“回答我,你是不是和王谦一起出差了?”
尽管知道他公务繁忙,也晓得这段时间出差顾不得打电话,但简思心中还是很介意方铭泽的失联。即便这次报道事关重大,她也忙得脚不沾地,可每当静下来,想起那几个如春梦般的夜晚,就会觉得有股无名火烧上心头。她明白自己的外表并不出众,也很少花心思在打扮上,从小就没什么男女之事需要分心,也不懂真正交往中的人应该怎样互动,但绝不是这样记得了便狂风骤雨,忙起来就忘得一干二净。如今他三更半夜突然一个电话,就要求自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甚至毫无顾忌地说这些难听的话,完全是在逼人发飙。
“……滚蛋吧你,方铭泽!”说完,狠狠地挂上电话、关机。躺下后又觉得不解气,干脆把手机电池也抠掉了,睁着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生闷气。
反复按下重拨键,只换来电话那头没有情绪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颤抖着从衣兜里掏了支烟出来,却怎样都点不着。方铭泽将齿轮擦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有火花燃起。下个转身,他已经连打火机带烟一并扔了出去,金属撞击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听起来特别响。
修长的手指握成拳头,越攥越紧,大脑仿佛要炸开一般胀痛,血管跳动得如同倒计时的引信,令人几近疯狂。方铭泽闭上眼,面前却反复出清晰无比的幻象。
今天的晚宴上郭省长亲自作陪,以示对万通集团高管们的尊重。到任快大半个月,看得出他已经完全适应了新身份,并且很享受这只手遮天的感觉。
方铭泽出差在外期间多次接到莫名奇妙的指令,除开那次连夜赶回上川市送一份可有可无的“涉密”文件,办公厅的诸多工作都受到了刁难。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郭楚平手下的“上川帮”如今逐步把持了萧山省政府的各个关键部门,若非办公厅尚未被抓住“小辫子”,他恐怕也该去清水衙门养老了。
方秘书长在萧山官场混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绝对不是书生意气。作为负责机关事务的核心部门,迎来送往、巧笑颜欢是在正常不过的基本功。除了最开始表明态度的那场斗酒,他在大部分时候都能够顺着郭楚平的脾气来。确切地说,无论是谁坐在省长那个的位子上,方铭泽都自觉有能力让对方非常舒服。作风老派的林省长喜欢他沉稳持重,好大喜功的郭楚平嘴上不说,心里肯定对他这种伏低做小的姿态非常受用。
正因如此,方铭泽上前敬酒的时候,郭楚平喝得也异常痛快,甚至撞出推心置腹的样子,拉住他多聊了两句,不忘特别指出这次的接待工作很成功,为万通项目的全面铺开奠定了坚实基础,给上川市、萧山省人民立了大功。
“哪里哪里,万通工业园是在您的争取下才立项的,我们不过是完成领导安排的任务罢了……”推辞恭维的话还没说完,宴会厅的门突然被推开了,马秘书贼头贼脑地探进来,目光紧盯着主宾席上的郭楚平,显然是紧急情况需要汇报。
这种正规公务宴请,秘书们都是没有资格上桌的,一般会安排在附近的小厅里候场,随时待命。反过来说,上司不指示,秘书们往往也不会主动找过来。
所以马大秘的突然出现,显然是要为领导传递信息——某个必须需要由郭楚平亲自、及时作出的决断,重要到连半顿饭的时间都不能等。
方铭泽在总参接受过反情报训练,能够读唇语。到地方上之后,却很少用到。尽管萧山省能够看到他人事档案的一只手就能数出来,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很少主动打探什么。
也许心底明白自己和郭楚平始终不是一路人,也许那会儿已经喝得有些上头了,他假装低垂眼帘整理西服扣子,余光却始终留意着马秘书嘴唇的一张一合:“王谦”、“合同”、“高速公路”、“拦截”……
只见郭楚平伸出一根手指,在桌子底下不着痕迹地摆了摆,马秘书立刻抬眼望了望四周,宴席进程过半,主宾双方两两捉对厮杀正欢,除了一旁低头整理衣服的方铭泽,似乎没人留意到省长这边的动静,于是壮着胆子小声问了句:“车祸?”
郭省长胖胖的身子转过去,在心腹秘书耳边说了句什么。因为正面完全被遮住的缘故,方铭泽索性吐了口气,彻底移开了视线。
本心里,他对这些持极端意见的记者是没偏见的,各人有各人的分内事,文章里言辞激烈的,兴许生活中只是个性格柔弱的顺民,没必要因为立场不同就把彼此视作敌人。因为主管宣传的缘故,他只需要保证那些不利于本地政府的言论别出现在公开刊物、主流媒体上就够了。
但对于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们来说,需要考虑的事情显然就复杂多了。特别当事关区域经济发展、个人政治前途的时候,任何风险都必须严格限制在可控的范围内。方铭泽听说过,也看到过很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但就像他对记者们的态度一样,认定这只是因为个人立场不同,无谓对错。
郭楚平还在当市长的时候,王谦就很不老实,针对万通项目接连发表过几篇质疑文章,让上川市政府很被动。作为当权者的一员,方铭泽能够理解这种欲除之而后快的想法——直接而且有效,只要手脚够干净,几乎没有任何后遗症。
马秘书得了指令很快退席,短暂的插曲之后,宴席的氛围依然保持得很好。万通集团的老外们在中方专业的劝酒攻势下,被杀的片甲不留。若非考虑到对方长途奔波、人困马乏,亟需修正,郭省长甚至有兴致续续摊。
方铭泽作为主要的陪同人员之一,在整个晚宴过程中除了敬酒,根本没时间吃东西,散场时已经明显有了醉意。回到自己车上,他差点坐都坐不起来。只觉得头重脚轻,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个可以放松的角落,忘掉所有的经营与算计,好好地睡上一觉。结果,不知不觉地便指示司机把车开到了简思公寓的楼下。
或许只是想吃碗面条吧,方泽明自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