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致橡树 — 套白狼

方铭泽回来的时间很紧,第二天早上天刚亮时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若非身体里残留的蚀骨记忆,简思怀疑昨晚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场放肆的春梦。

他之于她就像是场遮天蔽日的风暴,来临的时候无法阻挡,消散的时候也无从挽留。

简思无法否认自己在思想、身体等各个方面都被他强烈地影响着,却倔强地不允许追问着背后的意义。像他这样的男人合该享受无尽的仰慕与迷恋,不可能也不需要为任何个体停留。她不愿为两人原本就不对等的关系平添几分不自量力的奢求。

更何况,他现在根本也没有心思估计男女之事。按方铭泽的解释,办公厅突然急寻一份材料,需要临时送回来。因为涉密的缘故,还必须是秘书长本人亲力亲为。

简思清楚自己在政治上也许永远都成熟不过这些官僚,可基本的人情世故还是懂得一些的。涉密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但再大、再重要也不会严重到需要省政府秘书长亲自、连夜赶回来的地步。

也许又是某种玄妙的驭人之术吧,她想。只不过方铭泽近来吃的都是大棒,根本就没有见过胡萝卜的影子,也难怪他要想办法整点郭楚平的“黑材料”了。

床头有一方折叠整齐的披肩,红、黄、蓝、黑、白五色交织,纹样饱满,色彩鲜明,带有典型的少数民族特征。伸手摸上去,仿佛触到了初春树林里光滑青嫩的草坪,柔韧而富有质感,令人留恋得舍不得松开。

据说这种织品所需的染料都是采摘天然植物制作,因为受到气候和天气影响比较大的缘故,所以已经很少有真正的手工织造存在。

她对这些研究不多,感觉披肩颜色太过鲜艳,平素里应该也不太方便穿戴。但念及方铭泽出差在外期间,还能够想到要带点什么,这份心已经很难得了。

不知道他对每个交往过的女人是不是都这样,仿佛不经意的挂念,变能让对方感激涕零,继而生死相许。

天生有副好皮囊,偏偏还要长出颗七窍玲珑心,真是过分。

俯在面盆前狠狠撸了把脸,抬头看着镜子中的影子,除了一双眼睛充满了光亮,别的地方真是平淡无奇至极,简思感觉心底某个地方的抽痛,却刻意地压抑住,很快便把不切实际的幻想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她从来就不是个好看的人,为什么要突然介意自己平凡的外貌?方铭泽愿意做什么是他的自由,有机会的时候选择享受,又何苦一定要问个因为所以呢?简思告诫自己。

一大早的房地产交易中心已经挤满了人,四周围熙熙攘攘的,难得寻出条道来。好在简思的目标很明确,只需要径直地走向墙角。原本各自伏案玩手机的业务员们以为生意上门,先后抬眼打探,见到她身上的采访包,仿佛看见了什么晦气的东西,立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纷纷又低下头去。

来回逡巡两圈,还是没找到人,简思有些慌了神。她熟识的那个业务员不见了倒罢,连他所在的中介公司也被另一家小额信贷公司的柜台所取代。

“请问,这个柜台原来的人呢?”

被问到的那个客服耷拉着眼皮,刻意回避着她的目光,“走啦。”

“走哪里去了?还会回来吗?”若非电话打不通,她根本没打算实地造访,只是不料一切原来都是徒劳。

“应该不会,听说是得罪了什么人吧。”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对方迟疑片刻,又低下头玩游戏去了。

一阵冷汗袭上背心,简思赶忙扶着桌子站稳,提醒自己不要乱了阵脚。房地产市场不景气,大浪淘沙也是很正常的,兴许只是恰好赶上趟了呢?她自我安慰道,又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略带犹豫地掏出手机,拨通顶头上司的电话。

王谦初步问清楚情况后,很快便做出决断,两人约好先回鸿博网办公室再说。

一周不见,王谦原本的光头已经长出毛茸茸的发茬子,搭配脸上较平日更为严肃的表情,违和感油然而生。

简思甫一进来,他便锁上大门,放下百叶窗,顺手将日光灯打开。原本空荡荡的会议室顿时显得苍白而明亮,与外面办公室里的嘈杂喧闹形成鲜明对比。

“你去查的东西是什么?”王谦的声音有些嘶哑,好在中气依然很足,厚厚的眼镜片后双目充血,显然已经超负荷运转一段时间了。

简思咬了咬嘴唇,决定和盘托出。随后将那日在萧山礼堂外被抓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说了出来。只是隐瞒了方铭泽的身份,毕竟这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关系,“我怀疑在万通工业园建设过程中,确实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还记得采访那个律师时的事情吗?”

鸿博网的首席调查记者抬起手,示意她暂停,转身在会议室的白板上飞速潦草地写到:“郭楚平”、“万通”、“土地”、“资金”,分别两两连线后,又在“资金”二字上画了个大叉,“土地”旁打上重重的问号。猛地扔下笔,向后倒退两步,死死盯着略显简单的关系图,眉头几乎拧在一起。

没有心思再去考虑方铭泽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简思的大脑如同飓风中颠簸的小船,急切地想要寻找锚点,却根本无从下手。

“我进去没两天,就听说张厂长也在。”王谦一边说着话,一边仍然死死盯着白板,“可是他住单间,没有办法联系上。”

“王老师,”简思提出在心中盘亘已久的问题:“国营机床厂厂办的产权究竟有没有转让?”

“不清楚,这是下一步的事情。我现在只知道,”王谦停下来,回过头定定地看着她,眼底的红色血丝显得格外骇人,“万通工业园的所有征地项目,至今一分钱都没有付。”

5000亩“净地”,单纯的清洁成本就高达数十亿人民币,为了加快外资落地速度,上川市政府提前完成了相关地块的征收工作,确保移交给万通的工业园没有任何产权争议。所谓的“上川速度”背后,是数不清的张厂长和国营机床厂,这些依附于土地的人们或自愿或被迫地离开长久生活的环境,除了经济补偿,几乎不能指望其他任何救济。如果王谦所言为真,闹事的绝不可能只有个别单位。

“土地转让款没有支付,不意味着他们没有收到钱,”王谦揉了揉太阳穴,继续解释道,“万通集团的财报显示,他们至今没有为工业园的建设支付一分钱,上川市近几年的财政报告也从未提到过这笔数十亿的开支。你猜,钱从哪来?”

如此巨额资金流动,在排除商业投资和政府行为之后,完全不需要做第二者想,简思断言道:“银行贷款。”

“没错,借口吸引外资强行征地,又用土地做抵押套取银行贷款,典型的空手套白狼。”王谦这几日奔走显然都是在验证自己的推论,他从包里掏出厚厚一叠贷款合同的影印件,其中夹杂着多家银行各自不同的抬头,“就我目前掌握的情况看,所有在上川市有设点、具备发放企业信贷资格的金融机构,金额从几十万到上亿不等,几乎全给万通项目的下设公司发放了低息,甚至无息贷款。”

简思下意识地捂住嘴,控制自己不会惊呼出声。这样手笔的银团贷款,意味着用整个上川市经济为项目背书。一旦万通集团的投资计划无法得到股东会或美国财政部外国投资委员会的批准,对上川,乃至整个萧山省的影响都是毁灭性的。

王谦深吸两口气后,才抬头看向自己的助手:“这原本只是最坏的猜测,直到你告诉我房产局那边的情况,才确定一切都有可能,而且存在很大的几率——比想象的更糟。”

这样一来,所有事情都能够说得通了。简思大跨步上前,用力地拧开马克笔,在“土地”后画了个括号,注明“监管”,在“资金”上打了个箭头,直指“万通”,又从“万通”引出一条线,导向“郭楚平”三个字。

“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目的绝不仅限于工业园的这块地,万通集团至今没有公布具体的投资计划,很可能是他们根本不用作出任何实际投入,只需要配合唱好这出戏就行了。”巨大的震惊之后,她的思路反而清晰了,“你想,项目尚未开始考察,上川市就已经凭空打造了占地数千亩的工业园,并设立了新的远城郊行政区,如今的万通项目就像一辆高速行驶的疯狂列车,已经没有人能够让它停下来了。”

“不,”王谦笃定地摇摇头,“我们可以让它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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