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致橡树 — 驭人术

在萧山礼堂外被拦截后,鸿博网一行记者们都被带到派出所问话,张厂长和其他两个闹事的老太太则单拎上另一辆面包车,简思当时就怀疑他们被关进“黑监狱”了。

如果说王谦在看守所遇到的人真是张志清,说明老人们并没有被特殊处理——又或者,他们已经被定罪量刑了。

在中国,要想合法地长时间限制人身自由,不外乎两种情况:第一是刑事犯罪,第二是被确诊为精神疾病。后者有时候比前者更加能够达到目的,毕竟你要不要治疗、能不能出院都得靠别人认定,这“别人”就是个很暧昧的定位了。

像张志清这样的老上访户,胸中往往有积郁,绝不是三言两语或者几万块钱能够打发的,更何况他背后还有指望着国营机床厂吃饭的十几张嘴。无理闹访也罢,千古奇冤也罢,只要有奋斗下去的动力,相关部门就很难把这事儿抹平。依照简思的理解,这次萧山礼堂事件后,除了王谦被杀鸡儆猴,张厂长也会被以某种形式限制人身自由,无论时间长短,总得长点教训,至少短期内不再让他有机会公开发言。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走司法程序。毕竟老人们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情,无非是发个传单,污染了一下公共卫生,当局犯不着动用国家暴力机关。

这样就只剩下一个解释:张志清等人的行为已经影响到当权者的计划,以至于不得不采用极端手段来确保万无一失。

简思不断转着手圆珠笔,她从学生时代起就养成了这样的坏习惯,心里越是焦虑,手上的笔转得越快。可过去十几年似乎都没有遇到过如今这样的状况,笔杆子如陀螺般急速盘旋,几乎快要从手心飞出去。

办公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把简思吓了一跳,手中的笔也失去控制,重重的摔在地板上,引得忙着赶稿子的同事们不满地侧目。

她略带歉意地冲周围人点点头,抓起手机冲进楼梯间。“李大哥,你身体好些没有?”

电话那头的李天奇依然在留院观察,自我感觉却没有太大的问题,笑着回答道:“早就没事了,这次‘因公负伤’,会所里面的那些人都感动坏了,冲我讲话都毕恭毕敬的。反正医生让多住几天,就装装病秧子吧。我琢磨着以后的工作开展起来兴许会容易些。”

想起李天奇之前说过,在西湖会当领导当得心虚,正好趁这次突发事件引发同情,树立在下属中的领导形象,不知道算不算因祸得福。想到这里,简思也松了口气:“那我改天有时间再去看你。”

“别介,你知道我身体没问题就好了。”至少李天奇的声音听起来确实挺健康,“你替我止血的外套,客房部的帮忙洗干净了,我让王胖子开车给你送过去?”

简思这才记起来那天在万通工业园,情急之下把身上的衣服按在了他伤口上,之后根本忘了这茬事儿。

标志性金杯面包车这次绕到了博之传媒大楼后面,驾驶座上坐着的却是和李天奇一起去讨债的胖厨子。圆滚滚的脑袋上缠满的绷带,已经被一小块纱布取代。

那天事发突然,简思根本没来得及问对方姓名,庆幸自己在刚才的电话里捡了个耳朵,这才笑着迎上去:“王大哥,麻烦你了,专门跑一趟。”

王胖子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满脸堆笑:“哪里,应该的。李总说,等医生让他出院了,再另外给你买件新的。”

当记者的,成天风里来雨里去,想要装白领凹凹造型也没得条件,更何况简思早已对自己的外形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一年四季都是运动系,根本不需要在衣着上花费太多心思,因此直接否决了这一建议。

没想对方却很是认真:“简记者,咱就别见外了。这次要不是您及时出现,万通那帮兔崽子还指不定怎么使坏呢。”

“我路过时碰巧遇上罢了,吃亏的还是你们李总。”偷天之功从来不是她的强项。

“那确实,”王胖子点点头,满脸的肥肉有感而发地颤动,“能把账收回来,亏得李总挨的这一砖头。”

“工业园的账都收回来了?”简思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前一天还剑拔弩张刺刀见红,今天就息事宁人似乎没有什么道理。虽然为了几十万的盒饭钱确实不至于,但万通那帮人显然没有欠债还钱的打算。

“必须的,”仿佛要证明自己的话并非空口无凭,他低头从包里掏出一叠财务票据,“从三月份到现在,一共七十八万六千五,一分钱不少。”

目送金杯车离去,王胖子那肥嘟嘟的手伸出车窗口冲她拜拜。简思站在路边一动不动,脑子里全都乱成一团浆糊。

西湖会及其下属企业显然是方铭泽的势力范围,不管实际注资的老板是谁,作为萧山省政府的重点接待基地,场面上肯定都是看重方秘书长的一袭薄面。这也是简思劝李天奇不要计较此次遇袭事件的根本动机:因为不管最后他找到的靠山是谁,万通集团买账与否都不会是看重商业规则本身,而是作为西湖会利益代言的方铭泽。

按照她原本的猜测,郭省长在上川市最大的政绩工程之一,万通工业园本身在本地政坛的代言人,就是郭楚平本人。因此,所谓的拖欠盒饭钱,不过是对方敲打方铭泽,及其所代表的老一届省政府高层的手段。如今人大换届结束,他作为萧山省新的话事人,对于上川市的重点项目,显然不会继续秉持息事宁人,唯求顺利推进的态度。吃饭不给钱其实不是什么大事,这更像是一种隐喻,目的是让受众明白其中的力量对比,以及相应的情势变迁。

霸王餐从古自今都不好吃,若非谋略过人,便是武艺上佳。郭楚平在这件事情上似乎两者都有,所以才会如此笃定,下手决绝。

问题在于,账也赖了,人也打了,怎么会突然间又改变策略,欠债还钱呢?简思想不通。

“你能想通就怪了。”方铭泽倚在厨房的门框上,修长的身形拉出一条美好的弧线,“郭省长这是典型的驭人之术:我给你的才是你的,我不给你,你不能抢。”

简思一边往沸腾的锅里下面,一边皱着眉头反问:“支付尾款是有合同依据的,怎么能算抢呢?”

遇水即软的面条化作缎带,像没有骨头的鱼一样飘摇在开水中,如同从来都是这般柔弱,不曾将笔直作为自己的信仰。方铭泽的声音则随着她混乱的思绪一并在耳边起伏:“愿意跟万通做生意的人多了去了,在买方市场里,欠债还钱并不是天经地义的公理。”

“什么混账逻辑?”简思忍不住爆了粗口,“所有事情都是博弈、角力和弱肉强食,在你们眼里就没有规矩吗?”

随着脚步声靠近,一双大手圈住了她的腰肢:“不好意思,还真没有。”

“方铭泽,你还想不想吃面?”被那不规矩的抚触反复骚扰,简思躲避不成,只好带上几分威胁的口气。刚刚甜梦正酣的时候,突然被门铃声吵醒,本来就一肚子起床气,看看时间居然还只是凌晨一点。扰人清静的那个家伙则全然是副微服私访的架势,借口自己连夜赶车,没有时间吃东西,理直气壮地要求被投喂饲养,真是没有天理了。

他似乎也明白自己的突然造访不怎么受欢迎,却依然恬不知耻地回答道:“想,当然想,不过还有更想‘吃’的东西。”

男人特有的烟草味道从耳后飘过来,在神志不清的午夜显得格外撩人。简思一直以为大脑是个单线程的机器,七情六欲无法同时得到处理,如果这人有功夫琢磨思淫欲,饱暖就是必须的前提,如果她能够被诱惑,说明自己的困意也已经彻底被消除了。既然如此,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似乎也可以做些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锅里的热气早已消散,水和面融在一起,成为一团黏糊糊的胶状物体,再也分不清彼此。简思半软地瘫倒在案台上,四肢仿佛都不再是自己的,只有那双从背后将自己撑起来的双手,大到遮天蔽日般,成为整个世界的依靠。

他舔了舔嘴角,潮湿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沙哑,以及征服欲被满足之后特有的得意:“没脾气了?”

全身的血液又回到脸上,简思恼羞成怒道:“……臭流氓。”

对方似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愈发肆无忌惮地笑起来:“老话怎么说来着?‘喂饱徒弟饿死师父’?瞧瞧你这小白眼狼的样子。”

“应该是‘教会徒弟’。”她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凌乱地整理着身上的衣物,“就你这样的师父,饿死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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