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山省第十X届人民大表大会圆满完成各项议程,于5月13日上午在萧山礼堂胜利闭幕。会议完成了关于省长、省人大常委会主任等一系列高级官员的选举,批准了政府工作报告,以郭楚平为首的新一代领导班子正式掌权。
作为郭省长上台的重要媒体推手,鸿博网从预备会议到闭幕仪式,连一次提问的机会都没有捞到。在最后的记者招待会上,包括首席王谦在内的众人甚至连正式的入场证都没有。但这并不是由于助手失职,毕竟省人大新闻办的理由冠冕堂皇:网络备案证书到期,行政审批待查。
门户网站不同于一般的论坛,相当于互联网上的报刊杂志,同样需要受到出版审核。尽管由于时效性的因素,网上的出版审核不可能像传统媒体那么严格,但定期的牌照发放还是省不了。作为博之传媒开拓国内市场的桥头堡,鸿博网发展的第一要务,便是确保其合法性。正因如此,每年的定期审查都会早早地做好安排,提前申请备案。
今年的年度备案如往常一样提前半个月便提交给省里的相关监管机构,该打的招呼也打好了,反馈没有任何异常。事实上,在几个资深编辑的把关下,鸿博网的评论虽然尖锐,但总能游走于政策导向的边缘,既满足网民的猎奇心态,又不至于过分刺激当局的敏感神经。按照以往的惯例,省人大召开期间,下一年度的牌照就该颁发了。孰料这次却被卡在了萧山省新闻出版署。
行政审批的过程很微妙,虽然要按法定程序走,可走不走得通、需要走多久,就全凭主管部门决定了。今年的审查被卡在了哪个环节,一时半会儿还真是查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尴尬局面与省里领导的改选脱不了干系。
无论是新上台的郭楚平为了撇清关系,还是林省长方面的人马公报私仇,反正鸿博网的精兵强将们就这样挡在了萧山礼堂的大门外。王谦一脸大便样地骂骂咧咧,转头却只是狠狠地瞪了瞪简思,咬牙切齿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走,我们换个受欢迎的地方去。”
一行人长枪短炮地跟在他身后,左转右转地摸进省政府旁边的一条小巷子,再往里走,便见几排破破烂烂的筒子楼。这里早前是家大型国有企业的职工宿舍,随着新的省政府搬迁至此,周边住宅区全都陆续动迁,留下来的全是尚未完成拆迁手续的破房子,断水断电,从外表看根本不可能有人住在里面。
王谦轻车熟路地摸上三楼,在一扇破破烂烂的木门前站定,整了整衣服,回头示意摄像师开机。
简思和随行的摄影记者马上进入战斗状态,虽然不晓得王谦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他既然能够直接把队伍带到此处摆出采访的架势,说明前期功课已近做得非常充足了。
推开门的瞬间,众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五十平米见方的房间里,挂满了各色标语;地面上几乎没有可以立足的地方,一层又一层的传单密密麻麻,全是墨迹未干的大字报;凿空的壁柜里放了几卷空白的纸张,光秃秃的油漆罐子里盛放着黝黑的墨水,三位两鬓斑白的老人正蹲在地上写写画画,试图用传单铺满每一寸可见的空隙。
听到响动,带着老花镜的大爷晃晃悠悠地抬头,眯了眯眼睛才看清打头的王谦,布满皱纹的脸颊上顿时绽出一朵花来:“王大记者,你终于来了!”
另外两个埋头苦干的老奶奶这才意识到有人进来,手忙脚乱的想要收拾场面,却发现根本无从下手,神色戒备地捅了捅那老头:“张厂长,这些人是?”
“快快,快请坐!”大爷放下笔,将两只手在身上搓了搓,一边站起身子,一边扭过头冲同伴解释:“王记者!我跟你们说过的大能人!柴油机厂的那块地就是他帮忙拿回来的!”
听到这里,两位老奶奶也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呼呼啦啦地整理出一块地方,支上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三只小马扎,赶忙地招呼王谦等人坐下,自己则拢起手,恭恭敬敬地躲到墙角的阴影里。
安排好摄影机的拍摄角度,王谦坚持将三只马扎让给了老头老太太们,自己蹲在一旁开始了采访。
“张厂长,您今年贵庚了?”
老大爷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张破破烂烂的退休证,对着念道:“我叫张志清,今年71岁了,退休前是上川市国营机床厂主管生产的副厂长。”
简思在脑海里努力搜索了几遍,模糊记起这是家老牌的国有企业,早在改革开放之初便宣告破产,前几年因为下岗工人的问题闹出过一些风波,但似乎很快便处理妥当了。
“这是我的两位同事,王金芳和赵芬。”顺着张厂长的手势,一胖一瘦的两位老奶奶依次点了点头。
国营机床厂曾经是上川市数一数二的大单位,地处西南城郊,名下工人上万,规模与一般的小城镇无异。随着经济效益的日渐萎靡,原本厂区被逐渐蚕食,厂房、职工宿舍被拆除,建成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只留下一座临街的厂办,作为国营机床厂曾近存在过的痕迹。
工人们早在90年代初开始逐渐领取买断费,纷纷下岗自谋生路。厂里原有的已退休职工在逐渐离世后,只剩下寥寥十几个老人,依靠厂办每年微薄的租金,领取聊胜于无的退休工资。直到国营机床厂破产之后,依据劳动法的相关规定和国资委的政策,这些在大集体时代为国营经济的发展奉献过毕生精力的人,依旧保留了这栋曾经辉煌、如今败落的厂办,作为自己为数不多的生活来源。
随着城市规模的扩大,上川市政府将西南城郊规划为新兴工业区,通过政策优惠与低价卖地吸引投资,冀图借万通集团落地的东风,一口气打造中部最大的钢铁产业集成。曾经庇佑过国营机床厂最后一代人的厂办,如今挡在了亟待拓宽的万通大道上,依附于这栋楼的老人们又如何都不可能签订廉价的拆迁协议——所有征地都是以公共事业的名义,相较于房地产开发少了三成以上的补偿款。
正在双方彼此僵持的时候,厂办某天晚上突然失窃了,盗贼不偷东西,偏偏只在承重墙上打洞。第二天,危房改造办的工作人员突然到场临检,随即下发了整改通知书。因为破坏房屋结构的孔洞打得十分刁钻,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小修小补地进行抢救。还没等老人们想出办法,厂办便被作为危房强制拆除了。因为相关过程根本不涉及到征地部门,最终连一分钱的补偿都没有了。
王谦之前那篇关于万通项目建设过程中迫害拆迁户的稿子,因为材料多为间接证据,很多事实都没有经过查证,观点又过于偏激,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可也正是因为这篇文章,他才会和时任上川市市长的郭楚平结下梁子。
如今,三位古稀老人破釜沉舟,准备趁省人大闭幕之时“吸引关注”——为了避免走漏消息,他们没有找人印刷传单,而是选择提前数周,手写了上千份材料。王谦的采访计划很简单:跟着他们去萧山礼堂门口守着,记录人民代表最真实的反应。整个报道中无需透漏老人的诉求是什么,也无需对任何问题、任何人做出评价。新闻直觉告诉他,位高权重的人大代表们本身就能演出一场好戏。
因为省人大记者招待会的内容重要,副总编之前给采访小组的权限是直播,也就是说,此次采访的素材无需过滤,可以直接被传上鸿博网的首页。简思相信,即便之后有关部门发现事态严重,要求删除文章、图片和视频,还是会有好事者截屏记录,继而引发群体关注。老人们的诉求必然能够受到关注,王谦的剑走偏锋也能得偿所愿。
只是不晓得新上任的萧山省领导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
“省部级领导,犯得着和这些小人物一般见识?”方铭泽一脸鄙夷地扶扶眼镜,“你以为手下人都是吃干饭的?”
双手被拷在腿弯下,为了避免勾腰驼背只能蹲在地上,听他讲话时想要抬起头,却将脖子伸得生疼,简思从未如此狼狈。而他衣冠笔挺地站在面前,甚至没有弯腰的意思,就那么低头看着自己,仿佛在看着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
咬咬牙,她哑着嗓子开口:“让人先把我解开行吗?”
笔挺的剑眉挑了挑,他仿佛听到了某个有趣笑话:“你这会儿知道求我了?”
“方、铭、泽!”咬牙切齿地叫出他的名字,简思的耐心终于到达了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