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没有那么闲,以迫害你为主业。”方铭泽看看对面的女记者,那张白净的小脸上依旧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情,看起来跟半月前没有丝毫长进:“大家出于不同的动机走到一起,彼此配合达到各自的目的,这难道不是一件很体现协作精神的事情吗?”
谁跟你是同类?想起他面带笑容,一遍又一遍强迫自己说那些恶心台词的情景,简思感到生理性地反胃:“方秘书长,实话跟你说吧,我就是讨厌被人当枪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直接开口,别搞些不清不楚的,行吗?”
这宁死不屈的样子,真容易激发想要蹂躏她的欲望。方铭泽眯着眼睛,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来点燃。他中午本是想要补眠的,现在心里那点兴致被对方的倔强勾出来,索性留下给后生上上课:“刚才的人你认识几个?”
“多多少少有些眼熟,还有一个曾经是《新快报》同事。”在被你陷害之前,简思憋回下半句话。
对方点点头:“他们如果不是因为会员日而聚集,在你看来是为了什么?”
“这些人虽然职业不同,地位也有高低,但都具有一定的话语权。”结合他是幕后黑手这一前提,简思回忆起之前的猜测,“他们都为你卖命!?”
听到这毫不留情的指责,方铭泽大笑起来:“姑娘,你官场小说看多了吧?”
咬咬下嘴唇,简思也觉得自己措辞不当,即便他位高权重,也没有能力左右这么多人的命运。现实毕竟不是小说,一呼百应的武林盟主早已不复存在。按照顿巴数理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强弱之分,我们能够改造的社会结构,只有5人左右的亲密接触圈,超过10人以上,便属于的同情圈,即便可以一起生活、一起行动,也不可能被强烈影响。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互动联系也越来越薄弱。且不说刚才的客人中也不乏精英名流,方铭泽想要同时对这么多人实行绝对控制,根本是不可能的。
见她气短,方铭泽舒缓了一下语气,启发道:“如果说他们都有话语权,那你又有什么?”
这也是她最想不通的地方,作为差点就要卷铺盖回家的小记者,距离“话语权”三个字是在太遥远。刚才的客人里,也有更加人微言轻的娱乐记者。如果方铭泽只是想要笼络舆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叫上这些人岂不是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跟他们真的是普通朋友。”修长的手指夹住香烟,缓缓放到唇边,浅浅吸一口,而后轻轻地吐出来,男人的表情有些扑朔迷离:“朋友互相帮忙也是很正常的。”
“我跟你可没什么交情。”她言简意赅地指出。
方铭泽勾勾嘴角:“这就看你怎么定义‘交情’了。”
“人们在相互交往中建立起来的感情。”
“所以咯,咱们两个是打过交道的,对吧?无论好坏,都是有感情的,对吧?”循序渐进地说明利害关系,方铭泽坦然道:“对我来说,需要帮忙的会是什么事?”
权倾一方的省政府秘书长、主管宣传工作的班子成员、最年轻的厅级干部,会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呢?简思沉吟了,权、钱、才、色,对于方铭泽这样地位的人来说,后三者都不足以构成诱惑。在政治的世界里,只有权力是永远不会贬值的,有了这一项,其他自然会随之而来。想到这里,她的思路登时清晰无比:“你需要他们为省政府制造宣传攻势,为了……为了人大换届,对不对?”
“聪明的小孩,你虽警惕,却因为好奇被卷入这个圈子。”他弹了弹烟灰,继续道,“其他人或许是因为真的想要帮忙,或许是因为要寻找依附,甚至有可能是被我拿住了把柄,渐渐地形成了利益共同体。在这里,大家地位平等,没什么上下级关系,也没你以为的压迫与反抗。”
方铭泽也曾经从简思这样的年纪过来,甚至曾经像她一样愤世嫉俗,也许正因如此,才会萌生出对她特别的宽容,把话彻底说透:“在共同体中,我们不会像你这样把话说得那么直白。有时候,聪明人只需要找个理由坐下来,聊聊天、沟通沟通感情,之后的事情就全凭各自的悟性了。”
“悟性?”她直觉地反应对方是在讽刺自己。
“就是说,谁都不能保证换届选举的结果,但大家都记着这么件事儿。等听到新闻发布会的具体表态,就可以确定如何跟进了。”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对话方式,让已经习惯心有灵犀的方铭泽很为难,却又只能顺水推舟地继续启发,否则真不知道那莫名的脑袋瓜里会冒出什么样的怪念头。
拼图的最后一块终于完整,简思理顺了整个思路:“所以哪怕你们动用了监控手段,屏蔽了一切电子信号,他们还是只谈些不痛不痒的话题,也没人愿意直接涉及这次聚会的真正目的!”
“监控只是一种习惯,长期跟你这种家伙打交道,不防不行。”方铭泽眯着眼,意有所指地看看她的胸口,继续道,“合情合理地到场,不着痕迹地离开,真正回想起来,似乎什么都没做,可一切又尽在不言中。这种互动模式,是不是也让你更有安全感呢?”
一个城市里最有舆论影响力的人,居然会同仇敌忾、团伙作案,所谓的新闻自由、言论自由岂不是成了笑话?这和几十年前的“党管舆论”有什么区别?简思对这样的真相根本接受无能。现如今,自己居然也被卷入其中。思及此,她果断质疑:“你怎么确定我会配合?”
“不确定,不过也无所谓。”方铭泽弹了弹烟灰,脸上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就算最后没有缘分,你又能怎么样?”
流氓不可怕,也不怕流氓有文化,就怕掌握先进技术的流氓有文化。简思在心里给出结论。
头顶的天花板上,各个角度都安装了摄像探头。如果她猜的没错,这个西湖会,甚至那位李总,都听命于方铭泽或省政府。主流媒体圈里或大或小的声音,不过在他们的示意下发出。萧山省舆论宽松的假象背后,是严格的管理和引导。如果情势失控,中央是不可能任由地方上各自为政的。
“这里的环境还不错,你平时工作也挺紧张的吧。好好放松放松,嗯?”西湖会窖藏红酒的品质向来不俗,圈子里的好沽之徒当然要过把瘾。他平素很少喝酒,今天随兴跟的几杯已经有点发作,索性起身拍拍她的肩膀,上楼休息去了。
男人的手掌厚实温暖,拍在肩头的那一下却如同重锤敲击着简思的心。
空荡荡的大厅里独剩下她一个,稍早前觥筹交错的喧嚣仿佛如泡如影的繁花梦境,尚未来得及回味,便被更加残酷也更加现实的真相所取代。
抬表看看,根本没有时间让她留在这里放松或者思考:王谦的访谈快要结束了,得赶快回去办公室。
方铭泽算准了她会来一探究竟,也预计到她不会束手就擒。如同与高手下棋,对方明明已经算好了五步、十步之后的局面,自己却只能在迷雾中摸索。这种被动状态的下的紧迫感,让简思整个人都感觉很不舒服。
从西湖会离开时,她被门卫卡下,要求登记联系电话和个人身份,据说是要用来制作会员通讯录。
没时间思考这是不是方铭泽的另一个阴谋,简思不耐烦地丢出张新制作的名片,抬手便拦下出租车离开了。
回到鸿博网办公室,王谦还在直播间里与嘉宾唇枪舌剑。每次都能把访谈搞成辩论,也算是一种天赋了。不过这种激进的态度本身也是他吸引粉丝的法宝:人们在平淡的生活中过腻味了,总希望有谁替自己仗义执言,纾解心中的烦闷郁卒。
还没有来得及站定,简思便看见直播编辑连连摆手,朝着自己招呼:“小简,快躲起来。”
“师母来了?”尽管尚未经历过此种阵仗,但早就有所耳闻,之前还被反复提醒过,这绝非开玩笑。
“已经进电梯,你们办公室的女同胞刚才全‘疏散’了。”
听到这里,她赶紧拧着包快步冲向楼梯间。
前脚刚出门,后脚便听见电梯停靠的“叮咛”声。她立刻地调转方向,想要就近躲到安全通道里去。
说时迟那时快,电梯门徐徐拉开,一个身着粉色系套装的短发女子从里面快步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个硕大的保温包。见到她,女子语调上扬地问道:“哟,你就是新来的女助理吧?这么着急往哪儿跑呀?”
“……娟,娟姐好。”躲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上,简思没有来由地弱了三分,“王老师还在直播间做访谈,我出去办点事。”
“别介,每次我到你们单位都只能看见几个大老爷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儿是和尚庙呢。”郑娟上前将她的手挽住,“来,姐今天做了好吃的,尝点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