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两年新闻,见过的人形形色*色,但大抵的圈子还是能够分清楚。各种圈子的人聚到一起,都会有比较鲜明的主题,至少关心的事物都是一样的,谈起来比较有共同话题。
今天这样的场景却让简思感觉着实怪异:不问世事的艺术家和大报编辑品茶论道;教授、狗仔、评论家和写手凑了一桌麻将;更多的人则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聊些孩子上学、侍花弄草之类的大众话题。
高级会馆的酬谢活动她不是没见过,在《新日报》的时候,经常有关联单位塞红包邀请他们捧场,顺带宣传自家酒店或是俱乐部。在她的理解中,这类社交场合的主要作用,是为同一阶层的人们提供平台,方便他们就共同感兴趣的牟利机会寻找合作对象。
所以,即便切入点不尽相同,出席同一场合的人们最终都会有共同的主题。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气氛融洽却主题分散,好像,好像再刻意回避什么一样。
简思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有天赋的人,从小念书就只会死记硬背,大学时候学建筑,最喜欢也是按部就班地画图。当上记者后,看到有些人文笔好,普普通通的爆料也能被整成长篇大论、见微知着,心里不是没有过羡慕。但是她明白,自己不是那号人,于是只能靠蹲守、跟踪、暗访,最大可能地积累资料,然后再用充足的数据说话。在发掘数据的过程中,她渐渐培养出一种直觉,本能地对不合逻辑的事物产生反应:唯利是图却热衷公益的房产公司,果然靠偷税漏税起家;形象光辉却杀伐果断的官员,果然会颐指气使迫害下属;互不相干却一团和气的聚会,必然会有什么秘而不宣的主题……
落地窗外,春日里碧波荡漾的西湖泛着粼粼波光,映射入大厅里,把每个客人的表情都烘托得格外不自然。
近水三分妖。心中突然跳出的这句话,让谜团从一片混沌里渐渐清晰起来。
从桌上端了杯茶,她寻到角落站好,悄悄打量着房间内的各色人等,梳理脑海中对他们的各式印象。
“新来的?”跟刚才服务生穿着类似的年轻男子突然发声,冷不丁将简思吓了一跳,手上红浓的普洱泼洒出去,溅在浅色的地毯上。
男子登时跪到地上,手忙脚乱地一边擦拭,一边心疼地冲她抱怨:“这是伊斯法罕地毯,你信不信?”
简思有些好笑他过激的反应,心想,管他什么地毯,不都是放在地上踩的。见对方紧张得不行,只能不好意思地蹲下身来:“对不起,老板要扣工钱的话,我帮你解释。”
身材高大却长着张娃娃脸的服务生顿住了,回头不解地看向她:“怎么解释?”
“呃,跟他说是我弄的,不要怪你呗。”简思有些奇怪对方的反应。
“可这地毯脏了总要有人负责吧?”
简思抬头环顾四周,看见谈笑生风的方铭泽,指点道:“找他。”
服务生嘴角抽搐了一下,颔首:“你说得对。”
方铭泽打了个喷嚏,循着视线看过来,突然眼睛一亮,用银勺敲击手中的高脚杯,成功地吸引到在场客人们的注意。清清喉咙,他提高音量,面带和悦地说:“各位朋友,李总已经来了,欢迎他给我们讲两句。”
大厅里的掌声随即响起,原本蹲在地上的“服务生”豁然起身。随手拍拍裤腿,迈着大步走上前去,同方铭泽紧紧握手,转身走到房间的正中央,笑容勉强地环顾致意:“大家好!我是李天奇,又到一年会员日,请各位吃好、喝好、体验好!谢谢!”
来不及自责认错了人,将老总当成服务生,简思被简单得有些粗糙的致辞所震惊。如今的高级会所都追求一个雅致,除了装修上档次,人员培训也尽量沾些古意。可是这位,怎么听怎么不像对着一群文化人在致辞,而更像街口的大排档老板在酬谢四邻八乡——怨不得自己认不出他。
响起几声稀稀落落的礼节性鼓掌,客人们继续自己之前的活动。李天奇朝着方铭泽点点头,回到角落里,蹲下身来继续用力擦拭地毯。
“完了,这块地毯废了。”他哭丧着脸站起来,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对简思发脾气,只是语带埋怨地轻声斥责:“你干嘛不喝矿泉水?”最好是整个酬谢会只提供厨房烧的白开水,既节省成本,还可以避免弄脏地毯等不必要的风险。可惜他的这一想法刚提出来便被严厉地否决掉了。
刚刚还沉溺在自己思绪中的简思,感受到身旁满满的恶意,语带敷衍地宽慰道:“该洗就洗,洗不干净就换,你处女座的啊?”
被戳到痛脚的某人顿时火冒三丈:“你们这些文人的,说话要负责任好不好?我说不要用这个厅,偏要用、偏要用,用了还不保护好,成心糟蹋东西……”一边说,一边将幽怨的眼光投向方铭泽。
懒得听他啰嗦,简思干干脆脆地打断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文人’的?这里还有多少‘文人’?”
李天奇突然意识到自己讲错了话,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游弋到其他地方继续检查卫生,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某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来不及抓住它。简思猛然环顾四周:作家、教授、记者、编辑、知名博主、大V……如果说这群人有什么共同特点,那就是都掌握了相当的话语权!
她开始有意识地在人群中穿插,发现尽管客人们谈论的话题不完全相同,但都在避免涉及新闻与传媒:明明是编辑和编辑之间的对话,偏偏不说报纸;画家和记者聊天,主题是养花弄草;教授与知名博主交流,却只字不提网络……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她明白,想要找到答案,只能问那一个人。
窗边的酒水撤走后,客人们在服务生的引导下陆陆续续地离开。按照西湖会的安排,隔壁六栋小楼里的十几间客房,全部留作会员各自休息,活动会一直持续到明天,当晚还有场规模盛大的冷餐会。
毫无主题的会员日,最不像主人的会馆老板,被刻意回避共同点,这一切急迫地需要解释。拒绝服务生的指引,简思坚持留到最后,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方铭泽送走最后的客人准备上楼休息,他在西湖会一直备有专属的房间,就在主楼的二层。房间静匿优雅,窗口正对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平日里没有接待任务,他会偶尔过来小住几天。转身却见简思挡在面前,习惯性地微笑致意:“简小姐?”
“方秘书长,有时间聊聊吗?”不卑不亢的问话,显示出特有的坚持态度。方铭泽心中苦笑,估摸着这丫头又要钻牛角尖了。
各自拉开窗旁的椅子落座,两个人都沐浴在春日正午的阳光中。
兴许是喝了点红酒的缘故,他已经脱下深色毛衫,仅着一件条纹衬衣,将身形勾勒得很好:少了大部分中年男人都有的肚腩,儒官雅仕的清韵反而平添几分斯文气质。此刻的他在卸去防备后,显得有些意兴阑珊:“说吧,简小姐,有话请讲。”
将视线从那撩人的凤眸中移开,简思试探道:“我去鸿博网报到了,您知道吗?”
“哦?这个真不晓得,恭喜你了。”对方的表情很坦荡,虽然恭贺得不够真诚,但却没有显出丝毫不自然的地方。
难道他还没有来得及跟博之传媒联系?副总监真是慧眼识才了一把?简思原本清晰的思路被这意料之外的反应打乱,本能地想要追问下去,却还是猛吸口气,直截了当地问:“那今天为什么要请我来这里?”
“西湖会每年都要搞答谢活动的,可能你也是他们的会员吧。”男人无辜地耸耸肩,“多认识些朋友不也挺好?”
简思进一步试探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只是因为虚有空职,才被这里的会员们指派为临时组织者。难得放松心情,何必看人看事都带上一副有色眼镜?”方铭泽不以为意道。
凡事过于巧合则是必然,虽然今天的聚会看似不涉及其他,各位客人之间也没有高下之分,但他很明显地与众人熟识,基本上与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搭上话。简思虽然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个所以然,却明白其中必有奥妙,面对方铭泽的坦荡,为了不显得气短,只好撂下狠话:“我只想告诉你,我绝不会再被任何人利用了。”
听到这里,对方慵懒的神情出现一丝裂缝,随即勾起唇角,语调清扬地评说道:“小姑娘,不要怕被别人利用,人家利用你,说明你还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