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大伯的孩子,代表我将去住大伯家,转学到大伯家附近的学校,从此离开我熟悉的环境。
我先是向挚爱的家人道别,如今也必须向我深爱的故乡告别。
「再见」二字不再是放学跟同学道别那样简单,自从家人离世,这个词对我的意义就全然不同了。
班上替我办了送别会,老师要我节哀顺变,同学们祝福我的新生活,童年一帆风顺的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送别会的主角。一直以来我都是坐在台下的那个,甚至曾经羡慕台上即将离别的同学好受欢迎,站在台上好风光,如今我站在这个位置,却只有满满的失落。
同学真的会一直记得我吗?
回首自己的经验,我几乎记不起幼稚园同学的名字,心里便知道过不了多久,「郭雀」就会消失在同学的话题中。
但我不会忘记的,我会记得我待过这里,我永远爱着我的母校、我的故乡,当然还有我最亲爱的家人。
离别的前一天,我来找阿弟仔。
虽然我们认识不久,他却是我痛失家人後,给我最多安慰的人,比起相处三年的同班同学,我更舍不得这个初认识的朋友。
他依旧拖着他的垃圾袋,袋子里塞着大大小小的瓶罐,和一些看似能换钱的杂物,我此刻才想到一件事──他是不是很穷?
我之前太沉浸在失去家人的痛苦中,从没想过阿弟仔为什麽做资源回收,这不是九岁孩子的常态,至少我、我身边的孩子们,没有人这麽做。
「小麻雀,你来啦?」他露出一贯超龄的微笑,早预料到我会来。
我看着他明显泛黄的衣服,再看看自己乾净洁白的制服,没多想的问:「阿弟仔,你家里是不是很穷?所以来捡垃圾赚钱?」
他有些讶异我的问题,扯扯唇瓣,故作淡定的回道:「还好啦,我是赚自己的零用钱。」
「你爸妈呢?他们没在赚钱吗?」
阿弟仔没说话,只是微微一笑,我看不出来他是真笑还是苦笑,那笑容宛如一副面具,遮掩他的真正情绪,我无法猜透笑里的含意。
「我把我家的事都告诉你了,跟我说一下你家的事又没什麽。」
他还是那道笑容。
我对他掏心挖肺,把失去家人和被大伯领养的事一五一十的述说,离开之际最舍不得的也是他,然而他对我百般防卫,丝毫不肯多说自己的事,想到这我便一股火气上来。
这不公平啊!我什麽都说了,他怎麽可以这样?
朋友就是要交换秘密,不是吗?
他是不是根本没把我当朋友?
我感到很难过,原来是我一头热的把他当「知己」,他只当我是个「认识的人」吧?
「小麻雀,你过来。」他拉着我的左手,走到公园里的某处长椅,认识以来我们常常坐在这聊天,他总是坐在我的左手边。
我虽然心有不满,仍是跟着落座,他似笑非笑的问:「你生气了?」
我嘟着嘴,一言不发。
「小麻雀,不是我不跟你说,因为你现在很难过,我不想让你担心。」
「你家果然很穷?」
「没有的事,你想想,要是真的很穷,我捡这麽多顶多换一百块,根本也没用吧?」
他说得头头是道,粗线条的我很快相信他的解释。
「我把你当朋友的,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听到他把我当朋友,我马上气消,掩不住欣喜的笑开:「我以为你故意瞒我。」
「没这回事。」
「你家有比我家惨吗?」
他摸摸我的头,明明他的手跟我一般小,竟让我无比安心,「你肯定比我难过,家人死掉实在太可怜了……」
脑海浮现家人的身影,我潸然泪下,点点头认同他说的话,「也是,穷可以去赚钱,但没人救得了死人,连医生叔叔都没办法。」
我真是彻头彻尾的爱哭鬼,第一次见面哭、最後一次见面也哭。
阿弟仔从口袋掏出一叠卫生纸,交到我手上,我顿时破涕为笑:「怎麽每次我哭的时候,你都能拿出卫生纸?」
他羞涩的扯笑:「我带来给你擦眼泪的。」
我拿起其中几张抹抹脸,再擤擤鼻涕,心里觉得窝心,想到马上就要分开,却又想哭了。
我看着他,挤出一道难看的微笑:「阿弟仔,我明天就要走了。」
他稍稍一愣,过了半晌才淡淡说了声:「喔……」
我们双双无语,各自在心里做好分离的准备。
「小麻──」
他开口的同时,我站起身打断他,用力展开笑颜:「不过,我会回来找你的!」
阿弟仔双眼睁得偌大,接着嘴角一弯,扬起冬季最灿烂的笑容:「好,我会等你!」
「下次见面可能很久以後,你会不会忘记我?」我担心的问。
「不会,倒是你……」他的睫毛垂得低低的,似乎有着难言之苦,「以後可别嫌我脏……」
我信誓旦旦:「才不会!」
他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笑容。
冬天的冷风吹来,冰冷的空气几乎冻伤我的肌肤,然而在阿弟仔的身边,我竟丝毫不觉得冷,彷佛只要我们在一块,就有道温暖光芒包围着彼此,再凛冽的寒气也无法突破这道光芒。
这个冬天我失去深爱的一切,却认识了你。
感谢上苍,让我遇见你。
也祈求上苍,让再次相见的那天,及早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