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深眼睫颤了颤,缓缓睁眼,电影的片尾字幕向电视萤幕上方攀升,像被吸进不知名的黑洞里。
他藉吸口气来使自己苏醒,关掉DVD播放机,可是耳边仍是嗡嗡响着斑驳的潮汐声,迟迟不退,他想应该是睡梦中呼吸不顺畅造成的耳鸣。
一部电影的时间过去,天色已暗,由後颈蔓延上的疼痛侵蚀去黄深的思绪,老毛病又犯了,他蹙起眉回到卧室,翻开柜子取出颗药,随意和水吞下。药粒滑过喉咙时不太顺畅,使他吞下第二口水时带着丝丝刺痛,像是毫无节制大喊过後残留的痛楚。可是他很久没大喊了,连得知那消息的时候也没放肆过,而周遭的人不约而同认为那个人会有回来的一天。
黄深吐口气,随後拿起钥匙穿上外套,留了张纸条牢牢夹在铁栅门,接着出门向坡上走。
一路上他遇到平时虽有见过,却鲜少攀谈的居民,他微笑向他们点头,多半是行色匆匆要赶往某处,除了那些年岁近百的,他们以从容的姿态向黄深颌首示意,踏着悠闲的步伐与他擦身而过。
黄深不确定阿武伯这时候在不在家,但不远处看见白铁制的小面摊有暖呼呼的白烟升起,他伫立了会儿,见到阿武伯端面给一对夫妇,黄深噙起笑,走上前去。
「阿武伯。」
「喔!」阿武伯双手在围裙上擦拭,小跑步过来,「阿深啊!来,坐。偶去叫阿武婶粗来蛤。」黄深还来不及阻止他老人家,阿武伯便中气十足朝面摊边的屋子里喊「某啊,阿深来溜」,过一会儿,同样白发苍苍的阿武婶,慈眉善目踏着小碎步走出来。
黄深连忙上前搀扶,冬天湿冷的缘故,阿武婶关节不好,走路不太方便。
「阿深啊,要吃什麽?我帮你煮。」阿武婶笑眯眯的问他。
黄深扶阿武婶坐到凳子上,「没关系,我过来和你们聊聊天,等等就回去了。」
一旁把面丢入筛子的阿武伯声若宏钟,「来不及溜!面已经下咧。」
黄深叹口气,却也不是真的无可奈何。他习惯各取所需的模式很久了,以致於不太擅长面对如此纯粹的热情。热腾腾的切仔面很快便上菜,黄深向他道谢,拆开竹筷子相互摩擦,吹了几下便淅沥呼噜的吸起面。
阿武伯左顾右盼了会儿,「啊那个妹妹没跟你来喔?」
滚烫的面温使黄深轻咳一下,他摇摇头,「她出门了。」
「什麽妹妹?」阿武婶眼睛眯眯的,耳朵凑向阿武伯。
阿武伯立刻兴高采烈向老婆形容起成郁:高高的、瘦瘦的,长得像兔子,笑起来有两颗梨涡;和他说话时都会立正站好,而且很勇敢。黄深乍闻最後一项,眉毛挑起,回想起成郁睡得缩成一团,不断梦呓「不要过来」的那晚,不免沁出点笑声。
成郁是个很能自得其乐的人,有时黄深会聆听她拖走廊地板时,发出「啊,是金龟子」的惊呼声;或是好奇她为何「嗯呼呼呼」的笑着,上厕所时经过客厅,发现她正在看卓别林的《寻子遇仙记》。上完洗手间後回书房经过,成郁已搂住抱枕含着两泡眼泪,为卓别林与孤儿的离别伤感。
有天晚上黄深去厨房整理冰箱时路经她房间,从门上玻璃窥见成郁把棉被堆得很高,伏在上头手脚不协调的游起蛙式,一边自己发出换气的声音,大概是连憋气这环节也一同模拟。黄深整理完毕关上冰箱时,眼角余光瞥到放置调味料的小瓶子,不知不觉已被替换成乐高人物,傻笑的山羊胡男和胡渣痞子,他盯着明黄色的瓶身,有些回不过神。
不知不觉,成郁已把这栋房子当成游乐场了。
「她在阿深家喔?」阿武婶问。
「嘿啊、嘿啊。系阿深的女朋友呦。」
闻言黄深仅是冷静以对,「不是女朋友,是助理。」他又吸了口面,抬首时,发现阿武伯表情略带遗憾。
「速喔……很可惜捏。」阿武伯搔搔白发,「以为这把年纪可以看到你生小孩咧……」
黄深愣了愣,嘴角挑起细不可见的笑,吹口气後再吃进一口面。「……我还没这打算。」见两老一脸失望,遂补充:「可是找到了,我会带她来见阿武伯和阿武婶。」
「啊呦,好!趁年轻多生几个,哈哈!」
黄深默默吃完一碗面,热汤暖和他冰冷的胃底。他不知道找个女人相知相惜算不算很难实现的愿望,他习惯自己一个人过生活了,前女友和他分手时的原因也是认为她不被尊重,但更多是对他的沉溺深感无力。她认为他不快乐,不说话的时间太长,像把自己反锁在透明的方盒里,除了吃喝以外,其余的时间皆沉溺於过去。
可是他没有沉溺,只是他的疗伤期比她想像得还要久而已。他不认为悲伤或忧郁,或是更多形容人消沉状态的词语可以囊括那段期间的情绪,他很好,不能再好了,尽管事後他老想不起来,那时对他来说生活的意义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