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阵宇把氤氲有雾气的红茶端到我面前。
斯凡战战兢兢坐在我旁边,一边偷觑我,一边用缩得尖尖的嘴唇试探性地接触茶──然後就被烫到了。
而我,被侯阵宇一句「不喝茶我就不收下钱」硬留下来,因此愁眉不展。
我抿紧唇冷淡直视对面啜口茶、拆开蛋糕盒的侯阵宇,他明显没把我放在心上,自得其乐地把两块蛋糕平均分成三份。
「斯凡专门在做袖珍艺术喔。」侯阵宇突然介绍起斯凡来。「他最近的作品是甜点屋,里面每一块点心都只有我的小拇指指甲大,可是上头的奶油雕花和装饰可一点都不马虎。」
被点到名的斯凡更坐立不安了,用汤匙刮下一大坨奶油後往嘴里送,没有回话。
我则是不晓得该做何反应,眼神如镜头,不带感情地追踪侯阵宇的一举一动,同时有股想起身走了的念头。
「他的作品不是只光用塑胶和纸糊出的模型,而是用和实物质地相近的素材,一点、一点捏造出来的。你看他的手,那麽大,可是很巧,真是不简单。」
舔着手指上奶油的侯阵宇先是瞅向斯凡,视线又转向我,咬住指尖掀起嘴角一笑。
「他来台湾独自一人熬了三年,最近总算要开个人展了,跟他说声恭喜吧。」
我想我此刻瞠目结舌的表情,一定很蠢吧。「你为什麽要对我说这些呢」──要是再问出口,恐怕我也得不到回答。
斯凡似乎也放弃挣扎了,安静地任面前的男人宰割,一边用叉子将蛋糕切成方正的小块。我的视线从蛋糕游移到他的手,大概是外国人的关系,骨架比东方人还要大上许多,那叉子握在他手中显得更小巧了。
袖珍艺术吗?
我印象中艺术品的尺寸是原物的十二分之一,等於说若要制作斯凡手里那根叉子,成品会只有一公分长,简直比他的拇指宽还要窄。
──真了不起啊。
脑海浮现出的这句赞叹像个未上润滑的齿轮,让我的脑袋暂停运作了会儿,而後我好像理解侯阵宇之所以这麽做的原因。
他想让我主动和人搭起桥梁。
而他不知道这是我最深层的恐惧:桥梁搭起来以後,便能任意由人自由来去,我却无力阻止。
我将会深深地爱起这些经过的人,并渴望他们留下。
这也是我最害怕的事,因为他们非走不可。
「……我先走了。」
开口时,我发现我的嗓子好似被砂磨过的玻璃,满是扭曲的磨痕。意识到这点的我觉得又要像上次吃完炒饭那样,被巨大的情绪给扑倒了。
我站起身,把信封推向侯阵宇。他这次还是没有流露愠色,连认为我不懂礼数的一丝嫌弃也没有。
他眸光静得像海,不出声便能吞没孤岛的那种静谧。
「我身体不太舒服。」我用颤抖变形的声音这麽说。「抱歉。」这句则是给不知所措的斯凡。
我抓起钥匙低头准备离开,一边尝试克制失控的思绪──被人爱过以後再被丢下的无助感,还有以为被人理解、但其实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荒凉感,还有那时候看着我的画大哭的时刻,以及母亲一句讥讽的「你好自私啊」──
拉开门,一片似血的晚霞迎面而来。
我从嘴里嘶嘶地吸进口凉气,藉此冷静。转身想合上门时,正好与上前要替我关门的侯阵宇对上视线。
他率先笑了。
「被硬拖出舒适圈的人一开始都会这样,心里狂风大作的时候都很害怕,一直想拔腿就跑。跑回去以後还以为自己可以安稳过活,其实不过只是迫於习惯活在回圈里而已。」
我含着泪直视他,一语不发。
「你一定认为我这麽做不可理喻,甚至多此一举,但我无所谓。因为你也会明白这不是常态,迟早的事。」
侯阵宇坦率地道,接着向後退一步,低着眼准备关上门扉。
「晚上好好睡一觉吧,谬思。明天会很热闹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