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綠洲 — 8

侯阵宇把装有缴费单的信封递过来,态度随意。

「你已经迟缴两天,再不提醒的话你恐怕要被断电罗。」

我吸吸鼻子,一边戒备地直视他松懈的神情,手缓缓伸近信封,碰触到的一瞬间再迅速抽开,为的就是不让他有机会变花样。

侯阵宇见状却露出想忍笑的表情,把双唇抿着,他终究还是忍不住笑意,短暂地露出门牙,见我没有表情才收歛起上扬的嘴角,假装正经。

「就只是这样。」他把手掌横亘在我俩之间,手心朝向我摆了两下,重申他的主张似地。「我只是在履行基本的邻居义务,因为我不能对在这冷死人的天气被断电的邻居见死不救。」

──太罗唆了。

我疲倦地歛眸,不晓得是因他拖时间的伎俩还是冷水澡的副作用,我点个头,跟他说声「谢谢」後就打算关上门。

「──等等。」

侯阵宇手臂一挡,不让我称心如意。受到阻力的我沉下脸,把视线从他胸口的电话亭挪到他的脸上,而侯阵宇对我无奈地笑了,牵起嘴角的方式带点力不从心。

甚至可以说是脆弱。

「那个,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画吗?我现在很需要它来安慰我。」

我从来没有听过有一个人用这样的低姿态,说想看我的画。理解范畴之外的举动令我乱了阵脚,於是我不自觉又心烦意乱,同时对面前这个无理的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厌恶。

他究竟有没有把我之前说的话当一回事?

我忍无可忍,冷着声音,「你又想做什麽?」

「……被打枪了。」侯阵宇晃晃手里的文件袋,「废寝忘食完成的剧本,就算在寄出之前祈祷了好几次希望它可以突破重围被相中,但还是被退回来了。」

他说这话时不带委屈,语气平静,即使想要说得轻快,可是语尾不经意泄漏的落寞还是背叛了他。

不过就算他意图要使苦肉计,也与我无关。

「你回去吧,我很累,没有余力去关心你。」我下了逐客令,强硬地。「晚安。」

侯阵宇叹口气,放轻声音,央求道,「我在门口瞥一眼就好,拜托你。」

我瞪着他坏心眼充当门挡的鞋尖,眼神落到他护在胸前的牛皮纸袋,就算不拆开来也看的出来是紮实的厚厚一叠,要一字一句从有到无,累积到这麽多页,要耗费多少心力和时间呢?

我不禁忆起当初画廊经理用充满歉意的表情跟我解释,说现在还不是和我合作的最佳时机。

不管再努力,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我不信命运,但我相信机会无所不在,即使如此,以为机会胜券在握的同时,一个疏忽,却反过来让机会给耍了,它总是喜欢趁我不备时提醒我有多麽不足。

成功的人很多,失败的人也是,小时候学到的那些要人不要气馁的谚语,在这种时候反而成了坏心的咒语,让人成了薛西弗斯,难以超生。

现在的我除了不停地画,别无他法,它们是我仅有的财产和生活的意义。

那麽,对面前的侯阵宇而言,我的画算是什麽呢?

「……看一眼,然後就离开吧。」我敞开门。

侯阵宇安份地站在原地,凝视我摆在窗边的画时,目光灼灼,接着他挑高一边眉头。

「你的画风是不是变啦?变得像海风一样,又浓又咸。」

他笑了,笑得豁达,眉宇间却微蹙。我很难形容他的笑容饱含什麽样的情绪,我太久没跟人好好接触了。可是,那最後浮现的狡黠我却读得一清二楚。

糟糕。

我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侯阵宇便果断把我拉出房间,越过我敏捷地按下门锁後,一把拉上门。

喀哒。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就被反锁门外。

「好咧,精神上得到慰藉後,该换生理上的饱足罗。」侯阵宇毫无反省之意,悠然自若走回自己房间,对呆若木鸡的我笑道,「向日啊,吃饱了没?等等我们去吃烧烤。唉呦,钱包、钱包……」

见他隐没门板之後,我总算是回过神来,整个人又气又冷,抖得如风中残烛。

恩将仇报的混帐!

「侯阵宇!你这个、这个……不可理喻的王ㄅ──你到底是在──」我怒得舌头打结,一想到什麽也没带出来,人又只穿着单薄的针织衫,连要跟珊迪联络取回备份钥匙还得仰赖他,顿时万念俱灰。

我虚软靠墙滑落,蹲在他门前,忽然一件宽大而温暖的布料笼罩住我。

「是、是、是,我心眼坏,把你骗出门吃饭,还要带你看医生。衣服穿上吧,外面冷。」

我心力交瘁,抬头木然盯着正在锁门的男人。

他没把我的话当成一回事,从头到尾。

侯阵宇见我缩成一团,不满嘀咕,「干麻,快点起来啊。」他乾脆蹲下身,把他扔在我头上的深蓝色连帽外套抖了抖,打算替我穿上。

一下子,他离我近得让我能看清他由浓转淡的眉,短短的睫毛,以及平缓隆起的鼻梁下没剃乾净的胡渣。他身上的味道侵入我鼻腔的一瞬间,我又浑身冒汗。

於是我用力推开他,侯阵宇没有防备「啊啊」叫着向後一跌,勉强以手撑地,愕然瞪着我。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淡淡道,「……我自己来。」

等穿上溢满他气味的外套,我感到有一部分的自己正在萎缩。至於是哪一部分,心乱如麻的我一时没有答案,只能脑袋一片空白跟在侯阵宇身後走下楼梯,刹那间我以为自己是要走上不归路的亡命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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