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做想念,但我已失去了当日爱着古清流时的那种羞耻、澎湃又满怀喜悦的复杂感情——哪怕是看着一片叶子、一棵平平无奇的大树,其至,只不过是穿透薄纱窗帘而入的一束阳光,都能使我感到活着的美好。
对了,那种希望。
每当我想起华初臾,就记起她摘下眼镜後清丽的脸,记起她总是在感到快乐时强自压抑,终日木着一张脸,就像全天下人都得罪她似的,然而,她的语气那麽温柔,她的举止又总是细微妥贴。
那时我自从失去母亲之後、第一次感受到的、被人照顾的幸福感,而这也是一向自我任性的古清流所从未能给予我的,安全感。
我一边做第二轮的菜,一边出神,脑里想的就是这两个跟我牵扯最深的男女,千丝万絮理不出个头来。我暗笑,这晚的我怎麽忽地懦弱起来,偏去想些已经远离生活许久的东西,那也是我已无法再明白的感情。我仍能感受到亲情,所以我把儿女当作心肝宝贝,所以我掂念他们的母亲,但是,对於古清流,六年前的那份喜爱似乎也磨得愈来愈薄。
因为,我也忘记当时我是怎样爱这一个人,甚至一并忘记了,那时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绝望与自毁的快感促使我不得不去忘记我对他的爱恋。
这一切已经变得没有所谓了。
大约十点,厨房不用再推出新的菜式。强叔爽快放人,叫我换下厨子的制服,出去接儿女回家。须臾是只小夜猫,每晚看电视到十二点才肯睡,对幼稚园生而言这是深夜了。可华初臾走了,没人管得住这小子,我看他每天早上能爬起来上课,就由得他去了。初初则不同,每晚最迟十点要睡,第二天醒得比我更早。我族人小时候灵感强而嗜睡,一旦作梦,定当是预知梦。初初作梦很频密,每星期总有一两次,又是长梦,她年纪小小,表达力弱,说不出全部内容,我唯一知道的是她不时梦见我母亲。
我暗自琢磨,今早初初哭得如此厉害,没准是作梦了。我换上一套简便得有点寒酸的常服,就一几十元一件的衬衣跟二百元有找的牛仔裤,踢着一对旧球鞋,就出去那金光闪闪的会场。顶上的水晶灯切割复杂细密,每一块指甲片大小的切面均反射着室内的光与物,又相互辉映,使我目眩。这会场的楼底特别地高,周围衣香鬓影,乐音靡靡,或许他们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先生小姐,说起话来也是阴声细气,斯文得别扭,不时夹杂着大量卷吞音浓厚的英语,我这个身世普通的小小大学毕业生,还听不懂一半。
我四周搜索芳姨跟儿女的身影,不意看向侧边的大片落地玻璃窗——每一面窗的高度跟楼底一样,外面是一潭黑水似的维港,涟漪薄泛,对岸一列我城标志性的高楼大厦。它们本来都是高不可及,此刻看来,似乎比我身处的地方还要低一点、小一点,有种临窗而立便得天下的幻觉,无怪那些大豪富、大商家,手中一杯香槟酒,身旁倚着一个美人,站到这片玻璃窗後,都觉得自己是个大英雄。忘记了,自己本来是个小小的凡人,而自以为无所不能。
有钱人的倨傲不是毫无道理的。
因我看着一片窗发呆,留意到角落处一块突出的天蓝,看清一点,是我那三岁的小女儿。初初看来全无睡意,一只小手贴上冰冷的玻璃,若有所思地看着沉默的、蕴酿着什麽似的大海,表情比她母亲的更要疏远冷傲。
她身後最就近的小桌子,正坐着芳姨跟须臾。我走过去,两手把着她双胁,把她举高、让她坐在我肩上,我问:「初初今晚还未想睡吗?」
玻璃的背後是一片夜景,如同镜子一样清晰映照着我们父女的身影,仔细得连初初脸上的委屈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又咬着下唇,浑身颤得像只风雨中发冷的小病猫,摇了摇头,声声叫着我:「爸爸、爸爸……」
正束手无策,芳姨一脸戒备地走过来,扯了扯我的衣袖,压低声音,鬼祟地顾望着四周:「你快带初初跟须臾离开。你知道这个晚宴有谁来了吗?」
我当然不知,芳姨吸了一口气,说:「是……我跟须臾、初初吃了一点东西,大约八点半,就见到古清流在这会场出现。晚宴开始时,他还上台致词。你快带他们走,让他看到就不好!」
我也不甚讶异,毕竟这等上流社会的场所,碰见古清流也并非不可能的事。只是,芳姨为何要我逃跑呢?我又不是做过什麽亏心事,说真的,跟古清流那段日子可谓各取所需,到了後来他的情感太偏激,管制我太多,我才不得已离开。我不在意身体关系,只是古清流後来连我就职、生儿女的事也要管,才使我萌生离开古家的念头。
要是他不管太多,我跟他各自成家立室,我还是会待在古家。如今六年已过,事过境迁,我已为人父,他也是别人的夫了,当年许多执着,应当已放下,即使再见也无不可。我说後,芳姨气煞,说我变得跟我母亲一模一样,总之就是要我立即离开。
我拗不过她,匆忙抱起初初,芳姨则牵着吃得肚皮也鼓胀起来的须臾,低着头急赶走出去。我行出酒店,犹有不舍地看向身後高耸入云的酒店,连顶都看不清楚,如大山欲倾倒在我身上,不由感到惆怅。怀中的初初又开始啜泣起来,她抿着小嘴,低得几不可闻的唔嗯之声连绵不绝,我抚顺她的背,低哄她,问她今天是怎麽回事、是不是不舒服了,可是直到回家了,她还是静静流着泪,直要把体内的水份都榨乾。後来夜深,须臾都睡着了,她才止着泪,乏力地睡下来,我替她用湿布抹身,再用热毛巾为她敷着潮红的脸蛋跟红肿的眼皮,才去洗澡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