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忘憂 — 23

「替工,随便找一个也行。」我说,初初正把我的背当作高山一样攀爬,也不怕我一身油烟味,须臾则吃着我做的炸馒头,每一颗都浸进炼奶中,蘸得像个大糖球才塞进嘴里。因为这时已没客人,老板就让我跟朋友坐下来聊天了。

「这次不成。那天酒店有个重要宴会,不可以有差错。而且,」小张说得很小声,只有我两人听到:「你非池中物,困在这样的小店你甘心吗?不想有机会大展拳脚一下吗?」

我心中一动,跃跃欲试,心想只要跟老板说星期日有事、要取一天假期,就能去酒店做一做久违的高档菜式。可是我还是迟疑着:「那我这对活宝怎麽办?他们的妈……最近有事回娘家,没人看管他们。」

小张亦无能为力,只跟我说他向酒店说一声,看有没有方法安置这两个小家伙。我看成数不高,虽然我在某几个大集团的高层之间薄有名气,但人才何其多,怎会特意迁就我呢?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酒店那方答应了,由於饮宴是自助式,场地又大,能让我两个小孩坐在其中一张小台,还可以让一个监护人同来,只是工钱相应略有扣减。我不志在工钱,只是闷得久了,想念在大集团做事的派头,酒店又慷慨地让我带一个大人两个小娃去吃免费餐,怎计算我也有赚头。我兴高采烈地答应了,联络上芳姨,请她那天去看管我儿女。

多年来,我一直有跟芳姨联系,头一次见面,她就说古清流失魂落魄的,我截着她的话,罪恶感使我不得不逃避古清流的消息,自那之後,芳姨为免我跟她中断联络,就没跟我说起他。连古清流当年结婚的消息,她都没跟我说起。

酒店事先给我三张嘉宾证,而我得了一张临时职员证。听说这是个上流社会间的商业饮宴,我趁着这机会给两个小屁孩各买一套出得大场面的衣服:须臾的是一套深蓝色的小礼服,他生性贪吃,看上去还算瘦,可是手手脚脚都滚了一层圆肉,使他那本来遗传自我母亲的冷艳容貌,变得可亲起来;初初的则是一套浅天蓝色的连身娃娃装,我老爱替她束髻,再配上一个蓝水晶碎的头饰,我不难想像初初长大後,模样就是跟华初臾刻出来的一模一样。

那个总是将自己打扮得老土笨重的美丽女子。

那天早上我先出发,吃早餐时,兴奋了一整晚的须臾大啖着我做的炒蛋跟培根,吵着要吃蛋糕还是烤鸡、烧牛肉,我跟他说那些大户人家爱吃一些华而不实的名贵菜式,不一定有他想吃的速食。初初趴在我的背,小手从後搭上我的肩,一早开始便很忧郁,早餐都不肯吃,只喝了一瓶鲜奶。忽然我颈间一阵湿热,忙掷下刀叉,扭身抱起这小女娃,她竟然哭得脸蛋一片红潮,脖子也红得像出疹一样。可是她哭得很安份,咬着唇,只有呼吸不顺时才溢出一两声呜咽。这孩子是绝少哭的,连生性冷淡的我也担心不已,轻声细语地哄她。

初初只摇摇头,哭湿我胸前的衣料,含糊地叫我不要去。我说,我都答应了小张叔叔,是不能不去的,而且那里会有很多美味的甜点,又有芳姨照顾他们,一定会很好玩。初初还是固执地摇头,说着「不好、不好」的,须臾怕妹妹一闹性子、自己就没法去饮宴,就装得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促我赶紧出去,他会哄好妹妹。我怕迟到,只得先出去,芳姨大约在十五分钟後就会来,我便跟邻居说声,拜托他们打开大门,留意一下我房子的动静。芳姨不算是稀客,街坊都认得她的。

世界真细小,我终於知道酒店方为何给我开出这麽慷慨的条件,因为在那里我竟然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强叔。强叔去古家做事前就在某集团做到管事职位,现在已是这酒店厨房的要员之一,一听得小张找我来替工,二话不说给我向上层疏通一下。他说我跟几年前差不多,就是身子骨愈发壮实,他自嘲:「我这老家伙,六年来老了不少啊!」他今年才不过五十,两须初添雪霜,但脸孔还是跟以前一样,粗豪爽快,浓眉大眼的江湖儿女模样。

「你小子有几年没找我啦,怎样,须臾跟初初还好吗?」

我离开古家前,就叫强叔他们不要告诉古家人我去了禾苗集团工作,说我想闯一番天地,日後有出息自来报答他们。他知我年少气盛,是有点难解的脾气,想来自己也经过这麽一个年代,就答允了我,一直没跟古家人说我的去向。只是告诉我,说我走了之後,古清流三魂丢了七魄,脾气暴躁异常,总是挑剔厨子烧的菜,强叔过了一两年,受不住气就离开古家。

大概古清流那段时间的生意不顺利吧?可是他在商场上向来游刃有余,我也解释不了他何以性情大变,强叔当时问我,古清流的转变是否跟我有关,我只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跟清流是朋友,都有成家立室的一天,怎可能为了一个朋友就变成这样?」

因强叔他们一直不知我和古清流有过肉体关系,对我的话也就深信不疑了。

我的手艺还是没有生疏,强叔知道我最近待在一家上海菜小店,大声骂了我一顿,说这是大材小用,还说:「你这後生仔才三十岁,怎麽就那麽没大志!三十岁……啧,三十岁时老子我早已是一间大酒楼的大厨,底下十几个小厨子都看我脸色做人!」

我说,那怎麽一样呢,强叔,我还三十岁的人就有两个小孩要养,他们母亲又不知跑到哪里去。

「女人要哄的!」做完第一轮菜,强叔跟我稍事休息,他抽着烟,说起女人经:「给她买些礼物,要贵一点的但也不用太贵,跟她去看场电影、吃个饭,说些肉麻话,她就安份了。你一定是呆子一样的,啥情趣都没,你女人都嫌你这根木头乏味了。」

「不是这样的,」我即便想交代华初臾跟我的事,也懒得废口水了,更不知从何谈起,是以说:「可能也是这样。」我知道华初臾还是会回来,只是不知在几年之後,或许今晚回到家她就在,或许三五年後她又忽然在我们家的厨房熬汤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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