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祁麟今天在Facebook上被邀请参加一个中学老师的追悼会。他对这位因病去逝王老师没有太深的印象,依稀记得对方在他预料时代了几堂经济课。他想了想,答应出席。对於母校,心中有莫名的抗拒和期待,想追忆往日,但又怕触景伤情,犹如游子近乡情怯。这一场追悼会,彷佛给予他一个回去的理由——既然有时间,就该去尽一点心意。
追悼会那天祁麟才发现自己搞错了对象,那位死去的王老师是物理老师,压根儿没教过他。
看到原来要追悼的对象在讲台上声泪俱下讲述与王老师的深厚情谊,祁麟差点因为这荒唐的场面笑出声来。身边不见任何一个旧日同窗的身影,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让他错觉岁月带走了一切,唯独把遗留在原地。
好不容易等到追悼会结束,一个校友把留言册递到他面前让他留点话给王老师。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感激和祝福,祁麟硬着头皮写了一句:「王老师,一路好走。」
出了学校礼堂,祁麟如释重负,无意间在楼梯瞥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脱口叫道:「张六常!」
走廊上人不算少,他这一叫便成了众人的焦点,祁麟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那人迟疑地看了看他,不确定地开口:「祁麟?」
「对,是我。」祁麟激动地走了过去,发现除了「好久不见」、「你好吗」这样的客套话,别的都不会说。
张六常似是感到困窘,抓住祁麟的手冲到地下楼梯转角处才停下,察觉自己竟抓住对方的手,红着脸想松开,祁麟却反过来用力地握住他。
祁麟问道:「为什麽会参加王老师的追悼会?」
张六常抬眸反问:「那麽你呢?」
四目相投,目光交触,彼此的心思已互相明了。
「难得回来,陪我在学校逛一圈吧。」祁麟低声说。
张六常沈默了一会,才开口:「好。」
(二)
师生大多在礼堂或地下操场叙旧,他俩却摸黑偷偷上了五楼。
幽暗与宁静的走廊跟楼下的喧闹形成强烈的对比,他们在黑暗中十指交握着,手汗潮湿,带点黏腻,他俩却没感到不适,彷佛生来便是这般互相接合,默不可分。
来到同窗最後一年一起待过的班房,隔着门上的小窗看进去,里面黑漆漆的,只隐约看到椅桌的轮廓。
这个时候,课室的门应该是被锁上的,但也许是校工一时大意或是别的原因,祁麟一转把手,「咔嚓」一声,门就被打开了。
凝固的时光得以重启,尘封的岁月继续流转,往日的一切似乎就一直在这儿静候他们归来。
他们彷佛还是往日的青葱少年。
他们在街上对经过的女生评头论足,猜测她们胸罩的尺寸,争辩谁长得比谁漂亮。
他们在球场上抢拼,头顶上是毒辣的日头,汗流浃背,却无半分倦意,得打到尽兴才散场。
他们在课室的角落为一点小事而打架,掀枱拉櫈,只想争一口气,但很快和好如初。
他们在上课时在抽屉里玩游戏,偶尔也会偷看小说或者杂志,互相交流心得。
他们在课室里玩飞卡片、玩弹橡皮圈、捉弄其他同学,那些幼稚的玩意让他们玩得津津有味,吸引其他男生跟他们胡闹,完全无视女生鄙视的目光。
他们一起到自修室温习、做试题、讨论答案,为那失去的一、两分忿忿不平,也为老师随心所欲的批改咬牙切齿。
他们在同学的推挤下亲吻在一起,口中说着恶心,心里却是喜欢的……
然而最终他们还是被青葱所抛弃,课室空无一人,黑暗的阴影如同沈睡的野兽静静伏在椅桌上。
张六常打开手机的电筒功能照了照椅桌的斑斑锈迹,「你看,学校还是和从前一样穷,都多少年,还是舍不得买新桌新椅给学生用,说不定我们还能找到那『长冈山上的蘑菇云』。」
祁麟闻言,亦是会心一笑。
当年张六常所用学生桌上就刻着「长冈山上的蘑菇云」几个大字,谁也不晓得是什麽意思,直到学期末做聆听练习时,他们才知道那是其中一道选择题的选项。
两人在课室里走了一圈,结果没能找到那张刻着「长冈山上的蘑菇云」的桌子。
张六常失望道:「或许那张学生桌现在不在这课室了。算了,我们走吧。」
离开学校的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回望那棵伫立在学校旁边的的凤凰木。灯光昏黄,树影萧索,衬托着他们的心情。每年到了临近凤凰木开花的季节,校长都说花开了,期末考也到了。如今,树仍在,但他们的人生已经路过这棵凤凰木。
他们所经历的与别人在学生时代所经历的并无二致,但往日种种,刻骨成诗,总在突如其来的瞬间,浅浅吟唱。
曾经的他们对生活有无限的热情,对未来有美好的憧憬,心底里总有几分莫名其妙的偏执。他们内心深处有朵小小的火苗,岁月是地底下的沟渠,在黑暗里缓缓流逝,但那朵火焰一直倔强地燃烧着,最後熄灭的一刻,姿态亦是高傲美丽得教人惊叹。
那就是青春,他们回不去的少年时光。
往後,再没有一段时光,一切的一切,都能挑动他们的神经,为那些现在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情,欣喜、愤怒、哀伤、快乐,情感起伏是那麽明显。
也许他们都无知、莽撞、敏感、脆弱、容易受伤,但他们永不失望。
(三)
「我去坐地铁,你呢?」
「我坐巴士。」
他们在一条马路上分别,祁麟目送张六常过去,对方过到对面时稍作停顿,回头朝他笑了笑,接着头也不回渐渐走远。
张六常回头的一瞬间令祁麟想起高考前最後一个新年假,他一时起念便到了张六常的家乡找对方。
张六常的家乡离火车站很远,没有设地铁或公交车站,祁麟是乘摩托车去的。第一次坐这种交通工具,怎样也觉得别扭。因为没有确实的地址,到了村口祁麟便下了车,挨家挨户去问,折腾了半天才找到张六常的祖宅。
傍晚时分,张六常在家门前逗着外婆养的唐狗,不经意瞥见风尘仆仆的祁麟,整个人都愣住了,还以为是自己眼睛有毛病。
「你……怎麽来了?」
「想你,便来了。」
那大概是他们说过最像情人的话语。
那天晚上他们在门前的空地上放小型烟花,那绚丽的花火映在张六常青春洋溢的笑脸上,恰如一出电影里最美丽的瞬间,令祁麟觉得这平凡的乡村亦其动人之处。
翌日张六常带他到山里玩,行至溪边,张六常脱了鞋袜,轻轻松松赤着脚走到对面,回头催促他过去。残冬未过,不必涉水亦能感觉到溪水寒凉。他摇了摇头,表示绕路过去找他。张六张无奈一笑,那眼神,像极今日他最後的那一个回眸。
他们之间从来不缺默契,却缺乏勇气和坚持——得到的时候不敢用力把握,失去的时候不敢用力挽留,开始是悄无声息,终结亦然,如同放在衣柜里骷髅,藏於黑暗,隐於人前,却永存彼此心间。
(四)
这天晚上,祁麟作了一个梦,他梦见那条溪,张六常就在对面等着,彼此都是少年模样。
梦里,他悠然浅笑,涉溪而过;醒时,却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