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晴的时候总是蔚蓝,但迟来的梅雨和早到的雷雨往往笼罩青天,无论至南的风丘或极北的岬角皆然,在何爱云从火车里望向窗外一色浓绿的那一天,倒盖高陵茶园的苍穹恰巧是无瑕的湛蓝。
天很热,火车疾驶的风也吹不散小爱T-shirt领口一圈湿溽,上一次回家时,她缩在新买不久的毛大衣,高空风紧吹得她连白苓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有同色毛皮帽压不住的长发在她的视野中飘呀飘,像是要搔到她的鼻子尖,打从心底痒到鼻梁根,让小爱直眨眼睛。
越冬节到现在半年有余,小爱好不容易得到足以回家的假期,小桢已经在俯水街罗老的店里找到钉鞋底的工作,也许下个越冬後就能够开始画鞋样,所以这次代班的是个从有丰湾来的矮个子男孩,好像是良欣相隔不下三千里的表弟?
感谢那个男孩!(爱云小心记下他名叫「来鹏」)这趟说了不下百次的旅行才能实现,白苓在爱口茶坊等到小爱下班的晚上,两个人会一起走回小爱在临旭路十二巷的家,但小爱在路上更常提起的是岬角上临海的另一个家,白苓从来没有踏上东北岬角的礁地,那里的海不好停靠「白美莉」,只有当地住人能在明礁暗潮间航出安全的路,小爱也自小习惯了所谓「出外」就是要乘船,无论是往东的苍茫大海或往西的钵兰本土。
越冬节那时,白苓把小爱送到内海深湾,一艘小船吃力地靠近水上巨鸟,小爱扑通便从机翼跳下甲板,只转身大力挥了手,那是她的哥哥和哥哥从家里继承的船,但白苓在水面反光中没有看清掌舵的背影。
那之後不久,爱云便提起旅行的事。
早在更之前,小爱已经想过百千遍这段流动的车窗在白苓的眼中会是什麽样子?高空望下去的丘陵绿野广渺而悠远,看惯那个景色的她会怎麽看待火车的视野?无论是如何,这个景色是小爱怎麽都想让白苓看到的。
车厢间门轴的转动摩擦在铁轨轰隆中几乎听不见,感觉到脚步震动靠近时,小爱才抬头,白苓一手拎着一瓶汽水,沿着卷高袖子露出的肥白两臂流下热汗和合汽水瓶外的冷汗,直要滴上小爱的大腿,小爱伸手接过一只玻璃瓶,拇指往瓶口一戳,仰脖子喝下大大一口弹珠下的汽水。
「啊──」喘出长长一口气,小爱拉拉白苓腰际汗湿的白衬衫,「坐嘛!」
同样灌下一口汽水的白苓挨着少女坐下,顺手把窗户推到全开,但随着列车飞驰窜入的热风没办法带走多少暑溽,女人哈出一口热气,一手把长发绞起,全数摆到脖子一边,露出不经晒的半截颈子。
「我一路走到最後一节车厢才找到餐车,买完那边就只剩下一瓶汽水了!」
「等下靠站还会补充吧?天气这麽热,生意人会准备很多的。」
白苓停下嘴边的玻璃瓶,望着身边的女孩,喃喃问:「每个站都会有冷藏箱吗?」
「应该有吧?」小爱踌躇了一下,她当然没认真注意过,不过车掌小姐或先生推来的餐车多半能供应大家的需求,没有答案的她脱口反问,「你们那边的火车呢?」
白苓愣了一下,然後回答:「我没什麽搭火车。」
「我以为你们会到处移防的。」小爱轻声说。
白苓缓缓点头,并且补充:「但不是搭火车。」
话题断了,车厢里还是隆隆地响,爱云的心绪一时荡到幻想中的彼方,那个不搭火车代表的意味在她心中是一片模糊的蓝,无论多少次,她还是没有让自己的追上海的宽广。
沉沉地,重量偎上她的臂膀,小爱偏头,下巴擦上白苓刚硬的发丝,只看见露出浏海下的鼻尖,但小爱能在心中描绘她的睡脸,熟悉得不可思议。
肩膀上感觉到沉沉的呼吸,小爱僵着的身子渐渐软下,她扭开头,窗外的绿意怎麽也流不尽,但她就是不想阖上眼睛,定定地维持直视车窗的角度。
蓝忽地出现了,出现的那个瞬间就占据了整个视野,由浅艾而靛青终至黛紫,一层层波光缓缓涌来,那是代表家乡已近的海色,在六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大海进入车窗的当下,小爱拍拍白苓倚在肩上的头,附在她长发中耳朵的位置,低声道:「醒来吧!看到海了!」
两侧长发滑过脸颊,遮住她惺忪的眼,白苓愣了一下才当额拨开头发,歪头瞥向後方的窗,小爱看到她白皙的脸隐约映在不甚乾净的玻璃上,透着海的湛蓝,白苓的眼睛起初睁得圆亮,但厚重的单眼皮很快又垂上,她的身子渐渐软在椅背上,耳朵贴着车窗,又睡着了。
「喂──」小爱轻叫出声,但并没有再摇她醒来,凝着恋人的睡脸久久,少女似乎已经完全失去原本看窗外的兴致。
火车停在岬角起点的终点站,开放式的月台一览北岬县最大的望龟港,月台上小小的候车亭仅供遮阳,大到让人想打伞的雨是万万挡不住,更别提冬天常有的湿冷海风。不过在这个傍晚稀零走出车站的人们头顶上,是迟迟不落夏日晚阳。
渔艇停得港边半满,夕晖下到处是欢欣的叫唤,这家的孙子、那家的大伯,岬角上家家户户都像是有人回来了。小爱的哥哥也站在「丰年号」船头,不像四周大力招手、甚至呼叫家人名字的船家,直到小爱领着白苓走到能清楚看见微笑的距离,他才高举一手,权充给妹妹的分辨的印记。
「哥,我回来了!」小爱轻唤,微微低头像是温驯的小猫。
甲板上的年轻人有着与爱云相似的褐黄肤色和偏瘦的身形、一般鲜明的眉毛,比起离家半年的妹妹,他的视线在陌生女人身上停了更久的时间。
「这位是白苓小姐。」小爱拉来白苓的胳膊,傍晚凉风中已经把衬衫长袖放下,「给妈妈的信里提过的,坛山来的飞行员。」
「我知道你会带朋友回来。」简单回应过妹妹後,年轻的渔夫对白苓点头,「白小姐,我是爱云的哥哥──何平风,请先上来吧!」
何平风说完,向小爱丢出绳梯,小爱稳稳接住,交给白苓同时回复十成的笑容。
白苓看了一眼船上转身忙碌的男人,随即向小爱低声问:「爬这个上船吗?」
「虽然浸湿了,还是很牢固的喔!哥哥只要看到绳结稍微松一点就会重编。」
大概是得到了小爱的保证,白苓抓着梯绳小心翼翼开始往上爬,微微海风摇不动成年女人的重量,她一会儿便翻上甲板,小爱也跟着抓住绳子,三两下上了「丰年号」。近海的小渔船上除却渔网就没有多少腹地,平风张起帆,调整好方向,套索一松,小船很快便远离港湾。
「到船头去吧!」小爱轻推还愣在右舷的飞行员,白苓抬头时,听到忙着拉帆的何平风也应声:「就去吧!白小姐,这艘船可以一个人来的,爱云你也去陪她。」
於是白苓被少女拎着手臂到船头,迎向一路向北的大海,海风斜吹,小爱分出手来拨开不断打上眼睛的浏海,最後还是放弃,隔着飞发间的缝隙看向身边的女人,白苓扭头东方,天空消失在海平面的方向已经是晚霞褪去的淡紫,鲸山岛在远方黯淡地出静海。
「你在看什麽?」小爱微声。
白苓转过头,为了对上小爱的视线,倾下两颊卷发,然後轻轻摇头,淡淡回答:「看不到,太远了,又这麽暗。」
「那就看这边吧,又近、又有灯。」小爱歪指向西,海岸线在霞光暗处一点一点亮了,灯火绘出岬角上一落落村庄,每一团光晕包围的就是礁岩中的一个小渔港。
「这样看起来,好像一条线。」小爱听到耳际的声音喃喃说。
「嗯?」她回头,正好迎向低头的白苓,瞬间攫取她的气息让小爱匆忙又别开头,海风吹进宽松的T-shirt中,让她一边发热一边哆索,背脊上发麻的感觉像是哥哥的视线,虽然她知道哥哥正忙着掌舵。